義〔1〕為曉雪芹筆法之妙,且再引二例,以為本章收束。
一例是寶玉病起,出戶行散,杏花謝盡之時一例是他“不肖種種”挨打之後,蓮葉嘗羹之際。
那日正是清明佳節,天氣甚好,寶玉飯後悶倦,襲人因勸他園内散散:
寶玉聽說,隻得拄了一支杖,靸着鞋,步出院外。
因近日将園中分與衆婆子料理,各司各業,皆在忙時,也有修竹的,也有[烏刂]樹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種豆的,池中又有駕娘們行着船夾泥種藕。
香菱、湘雲、寶琴與丫鬟等都坐在山石上,瞧他們取樂。
寶玉也慢慢行來。
湘雲見了他來,忙笑說:“快把這船打出去,他們是接林妹妹的。
”衆人都笑起來。
寶玉紅了臉,也笑道:“人家的病,誰是好意的,你也形容着取笑兒。
”湘雲笑道:“病也比人家另一樣,原招笑兒,反說起人來。
”說着,寶玉便也坐下,看着衆人忙亂了一回。
湘雲因說:“這裡有風,石頭上又冷,坐坐去罷。
”
這已又是詩境了,中間還夾着湘雲對他病中瘋狀的戲谑,也是一種暗筆“三染”,然後——
寶玉便也正要去瞧林黛玉,便起身拄拐辭了他們,從沁芳橋一帶堤上走來。
隻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山石之後,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己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
寶玉因想道:“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了!不覺倒‘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
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雖說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
不過兩年,便也要”綠葉成蔭子滿枝“了。
再過幾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幾年,岫煙未免烏發如銀,紅顔似槁了,因此不免傷心,隻管對杏流淚歎息。
正悲歎時,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于枝上亂啼。
寶玉又發了呆性,心下想道:”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子葉,故也亂啼。
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可恨公冶長不在眼前,不能問他。
但不知明年再發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裡來與杏花一會了?“
這才真是“活畫出一個上乘智慧之人”的“心情魔态”,令人不勝其感歎,為之震動,為之惆怅。
但是,正在這一點上,他與世俗的“價值觀”、“利害觀”都發生了沖突,世人如何能理解這麼一個“怪物”?說他是瘋,是呆,是愚拙乖僻,所謂“萬目睚眦,百口嘲謗”了。
他父親不是不愛他,隻是不“懂得”他;加上了諸事湊泊,最後賈環使壞,誣陷他“強奸母婢”,才激怒了賈政,誓欲置之死地——怕他今後會惹出“拭君”的大禍來!這怎怪得那時代的一位嚴父?寶玉吃了虧,死裡逃生,卧床不起,這引出蓮葉嘗羹一段故事。
這都“不算”,最妙的是偏偏此時傅秋芳女士家婆子來看望慰問,寶玉一段癡心,看在秋芳的面上,破例讓婆子進來了。
及婆子告辭,出了院門,四顧無人,她兩個悄悄對話起來——那兩個婆子見沒人了,一行走,一行談論。
這一個笑道:“怪道有人說他家寶王是外像好裡頭糊塗、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氣。
他自己燙了手,倒問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個呆子?”那一個又笑道:“我前一回來,聽見他家裡許多人抱怨,千真萬真的有些呆氣。
大雨淋的水雞似的,他反告訴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
’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籲短歎,就是咕咕哝哝的。
且是連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
愛惜東西,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糟踏起來,那怕值千值萬的都不管了。
”兩個人一而說,一面走出園來,辭别諸人回去,不在話下。
請你且慢開顔捧腹,請你掩卷一思:雪芹是何等樣人?他怎麼想出來的這個筆法?寫一位全部書的核心主角的外貌内心,卻讓兩個陌生的、無文化教養的婆子來給他下“考語”,寫“鑒定”!你道奇也不奇?古今中外,小說如林,可有哪一部是這麼用筆的?
這個,我真不知道在新的文藝理論上用什麼術語來标名此一藝術奇迹?所以在孤陋寡學的無可奈何中,我隻得借來了“明修暗度”的提法。
自然,你也會更為明白什麼叫做“背面傅粉”了吧?
〔1〕請參看拙著《紅樓夢與中華文化》中編,專論這個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