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二,秦氏臨終,對熙鳳說了些什麼最為關切的話?雪芹用“托夢”之筆,叙她二人并無一字及于“私情”鄙瑣之言,全是預慮預籌,大禍不日來臨,家亡人散,如不早計,則子孫流落連個存身之地也将無有!熙風聽了,“心胸大快”!——俗常粗心讀者,不明雪芹語意,以為熙鳳聞聽此等不吉之言不應“大快”而應“大憂大懼”(果然,程、高本妄改為“心胸不快,十分敬畏”了),而不悟雪芹是寫榮府男子竟無一人可與言此,無一人具此卓識,隻知安富尊榮、醉生夢死,而獨秦氏知之,并識自己為“脂粉隊裡的英雄”,如此知己切懷,故雲“大快”。
此正寫熙鳳的品格極不凡處。
三,熙鳳理喪,總結出甯府上下五項大弊端,借機革除,具有極高的“管理才能”。
她因此對輕忽職守的家下人絕不寬恕,重責四十闆,衆人見她“眉立”,知其真怒了,不敢違怠。
此寫熙風之威嚴——正與上文的“粉面含春威不露”以及周瑞家的對姥姥的介紹相為呼應襯補(而她馭下之嚴也積怨甚深,又為她日後的命運預設伏脈)。
四,在理喪中,因井井有序,成績昭然,她又眼中無複一人,恃才自大,驕貴淩人,短處已顯。
五,在送殡之時,還又出了善才庵老尼施計、熙鳳入套、受賄害人的事件,此又寫她不學而短識,隻貪小利而忘了罪惡(也為後文一大伏線)。
這一面,是寫她緻命的最大缺點。
蓋雪芹極慕而深惜其罕見之才,然亦不諱其失誤罪愆。
此即脂硯齋所謂既具“菩薩之心”,亦施“刀斧之筆”之理也。
著書立說之人絕不可以低估讀者的靈智,他們不需“詳盡”羅列,隻須舉一反三,自能參悟。
我這兒隻能草草簡說,慧心的人已然看出:雪芹在那張“鼓面”上,是怎樣選取“中心”與“鼓邊”,怎樣正敲與側拂,怎樣“單點兒”還是“連珠”或“迸豆”……,已可窺彩豹之寸斑,嘗芳鼎之一味。
古人贊才士之文采,謂之“夢筆生花”,其說至美至妙但我謂雪芹那支奇筆,所生的豈止是花——那太嬌弱單暫了,芹筆之所生,千彙萬狀,不隻動人耳目,抑且撼人心魂。
其“鼓音”之淵淵然,中有金石之聲,鐘磐之韻,铿锵鞺鞳,如聞天樂,“人間能得幾回聞”?年紀小、閱曆淺、文化低、靈性差的人,看《紅樓》總隻見那“繁華”“旖旎”,鋪陳之盛,“情愛”之淫(浸淫泛漬之義),而不知一誦杜甫的兩句詩——
庚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詞賦動江關。
這就會将真意味放過而隻看見“熱鬧”了。
順便還需一說:秦氏喪殡這一大段,實際上是兩面“鼓”音交鳴互響:一面鼓是鳳姐之才幹過人,一面鼓是喪儀之聲勢超衆。
兩面鼓又各有其“心”、“邊”、“擊”、“拂”之奇緻,如混為一面,就又失之毫厘了。
寫喪事,也覺用筆是側多于正。
例如寫立鼓樂、設幡旌、請僧道、求诰封、叙路祭……,皆似正而實側,擊邊以襯心。
以我看來,真正的鼓心正擊,卻在以下幾筆——
一,未入甯府,先聞府内哭聲“搖山振嶽”
二,四十九日一條榮甯街,是白漫漫人來人往,花簇簇官去官來
三,出喪之日,隻見那大殡(儀仗全列)“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從北而至”!
所以,要識雪芹的鼓音之妙,方能從《紅樓》藝術中汲取有益的靈智營養,使自己的鑒賞水平不緻為俗常的舊套陳詞所拘所囿,那就會如禅家大師提示警戒所說的“失卻一隻眼”,而辜負了雪芹為我們留下的這個寶庫。
〔1〕請參看拙著《書法藝術答問》,專論此事。
順便提及一點《紅樓夢》涉及書法也有二例,一次是衆姊妹代寶玉寫字搪塞賈政的盤查,寫的是“鐘王小楷”,鐘繇是“章楷”的代表書家,王羲之是今楷的代表書家,二人正是魏晉時期書法由八分側筆法過渡到楷書側筆法的重要關鍵,徹底改變了篆書的中鋒法。
雪芹未必即有深意,而我們此刻尋味聯系,卻也饒有蘊涵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