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充分理由表明雪芹最迷中國長笛的音韻。
香菱這個“傻丫頭”,(林黛玉語),由一名被拐賣作奴的可憐女孩子,因進了大觀園,一下子變成了詩人。
她的啟蒙師是黛玉,答問師是寶钗,講論師是湘雲——此三師也正是“《紅樓》三部曲”的三個先後依次的女主角:香菱關系之重要可知。
她“開筆”學作,題目是“月”,她試了三次,頭兩次“不及格”,而第三次就博得了大夥兒的獎贊。
此第三首,中間頸腹二聯最好——
一片砧敲千裡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無一字“死”在月上,而句句攝月之神魂。
不過我這裡不是要賞詩,是為了說明:一,這都是“伏脈千裡”二,這第五句“秋聞笛”與次句“夜倚欄”是寶玉、湘雲異日重逢的暗示,這兒詩句好像是與唐賢的“長笛一聲人倚樓”有其觸磕、脫化的關系。
此刻隻為說一點:後半部中,還有因笛聲而牽引線索的情事。
當有極精采的抒寫。
若就現存八十間來講,也還萬幸地留下了兩處寫笛的妙文——
其一回是史太君兩宴招待劉姥姥。
另一回是中秋夜品笛的正關目。
第四十一回寫婆子請示賈母,梨香院女孩兒都到了藕香榭,是否即開演:
賈母忙笑道:“可是倒忘了他們!就叫他們演罷。
”……
不一時,隻聽得箫管悠揚,笙笛并發。
正值風清氣爽之時,那樂聲穿林度水而來,自然使人神怡心曠。
寶玉先禁不住,拿起壺來斟了一杯,一口飲盡。
……當下劉姥姥聽見這般音樂,且又有了酒,越發喜的手舞足蹈起來。
要知道,在笙管笛箫合奏(術語叫“對”)中,管是主,但笛子才是挑大梁的,越遠越聽見它的“主角效果”。
單單寫了最被樂音打動的,一個是寶玉,一個卻是劉姥姥——此誠所謂“雅俗共賞”,雪芹之筆,随處有其妙用,文不虛贅。
再聽第七十六回的笛聲吧:
這裡賈母帶衆人賞了一回桂花,又複入席換暖酒。
正說着閑話,猛不防隻聽那壁廂桂花樹下,嗚嗚咽咽,悠悠揚揚,吹出笛聲來。
趁着這明月清風,天空地淨,真令人煩心頓解,萬慮齊除,——都肅然危坐,默默相賞。
我要說,寫聞笛的境界,寫到如此簡切,真可謂壓倒所有笛詩笛賦。
聽約兩盞茶時,方才止住。
大家稱贊不已。
于是遂又斟上暖酒來。
賈母笑道:“果然可聽麼?”衆人笑道:“實在可聽!我們也想不到這樣,須得老太太帶領着,我們也得開些心胸。
”賈母道:“這還不大好,須得揀那曲譜越慢的吹來越好。
”
在那種家庭中,老祖母也是文化教養中出來的,藝術審美能力極是不凡,她對繪畫、陳設、衣飾、音樂的欣賞水準之高,雪芹是一筆不苟的。
隻見鴛鴦拿了軟巾兜與大鬥篷來,說:“夜深了,恐露水下來,風吹了頭,須要添了這個,——坐坐也該歇了。
”賈母道:“偏今兒高興,你又來催!……”……大家陪着又飲,說些笑話。
隻聽桂花陰裡,嗚嗚咽咽,袅袅悠悠,又發出一縷笛音來。
果真比先越發凄涼。
大家都寂然而坐。
夜靜月明,且笛聲悲怨,賈母年老帶酒之人、聽此聲音,不免有觸于心,禁不住堕下淚來。
……半日,方知賈母傷感。
你看,寫中秋月夜聞笛,寫到如此地步,也就寫絕了!要欣賞雪芹的筆緻之高,須向此等處尋味咀含。
但我引來這些,也為多層目的,其一就是,雪芹的文境中,就有這麼的一面,所以對中國的笛,也須略識其獨特之點,方能深領雪芹文境獨造之絕。
請注意上引兩例中,雪芹一再重用的,不是别個,乃是“悠揚”二字。
悠揚也許還可寫作“悠飏”。
這是可以達遠、升高、綿長、不盡的意境。
這兩個字,在“絲竹”隊中,隻有笛足以當之(管,豪邁深沉,但不能真悠揚。
笙是綿密的和音,能悠而不能揚。
箫更是幽咽如怨慕泣訴,與悠揚是兩回事)。
它最能及遠而兼高揭入雲。
清詩家吳暻之句雲:“頭白周郎吹笛罷:湖雲不敢貼船飛!”形容笛之意度,可謂一絕!但它也能吹來極幽極靜極緩——即極其發揮“韻”之能事的兼勝。
“黃鶴樓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笛音愈遠聽愈妙。
唐代音樂家李暮,在宮城牆外偷聽暗記《冕裳羽衣》曲,正是一位吹笛的大師。
中國笛子的妙音,出于竹與蘆(膜),它發音特别嘹亮而富于“水音”,“滋潤”之美在音中流溢(不像西方“鋼管”那種音響音色),中國音樂也有絲竹大合奏,如《甘州》、《涼州》等高亢悲壯之曲,但笛子與笙管合奏,是和諧雅暢之音為主,它的樂曲不在于要激蕩人的劇烈情緒,相反,它主要是讓人得到一種空靈怡悅的享受——因此你看雪芹兩次都強調:在天時氣候的配合湊泊下,笛音是使聆者心曠神怡,煩襟滌盡。
這種境界,也就是詩的境界。
中國詩境的高處,是連“意”也無的,它目的不在于“表現”一個什麼“主題思想”。
當然,它也可以與表達思想結合起來,但從藝術的質素來說,那境界本身具有很高的“主體價值”,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