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中華文化的靈智高層造詣,是中華哲理美學的重要組成部分。
這樣,當我們讀《紅樓》時,除了“鼓音”的“中”“邊”變化之美,也就享受到了“笛韻”的悠揚之境。
雪芹之筆,總是帶着那滋潤心神的“水音”,又不喧嚣,不小家氣(有的吹笛者吹得像啁啾鳥語,一片短促的噪音,而目為“能手”),其韻遠而愈清,高而愈爽。
這是個文境的大題目,但我隻說了一堆“空話”,卻不知道該當怎樣“舉個例子”來“說明”我那一番理論。
因為這實在是一種空靈的感受,很難用文字“解說”,中國講究“意會”,不可“言傳”,禅家講究斷絕語言文字“障”,求當下領悟,——都是由于“難以言說”、“一說便不是”之故。
勉強提個“例證”吧,在同一回與相連一回書文中,鼓音笛韻交相疊奏,其聲動人醉人的,似乎可舉第四十三、四十四兩回精采的筆墨。
讓我們甯心淨慮,抛開那些“先入”的雜言俗說,專一緻志地來賞會雪芹這一大段文章——
在蒙古王府本、戚序本這一型系的古鈔本中,前回回後有一“回尾聯”,寫道是:
攢金祝壽家常樂,素服焚香無限情!
隻看這十四個字,便好極了,真是一派中華文境的氣息與氣派。
這事由老太太要為鳳姐作壽日引起,而且大戶學小家,出個新花樣“湊份子”。
這一層,便寫來原原委委,曲曲折折,真是引人入勝之至——如何召聚,如何分等,如何承奉,如何熙鳳收集内藏“揭鬼”,如何丫鬟學會小家子話——直到尤氏最後把幾份暗還了,包括周、趙二位姨娘“兩個苦瓠子”,苦瓠子還不敢收……。
隻這一件,便寫得如此好看煞人!——但你可領會到:這都是“鼓邊”,一句過壽日“鼓心”還沒打呢。
一切齊備了,老太太新花廳上小戲等等,也都準備停當了,就等開戲了,這要擊“鼓心”了吧?誰知不然!那寶玉卻渾身素服,一語不發,出了園後門,跨上馬,一彎腰跑下去了!
自此,從園後門直到北門外,過了葦塘,找到水仙庵……,就暫别了“鼓音”,隻聽得悠揚的“笛韻”傳入我們耳際心間了。
你看,寶玉入庵,先就見的是洛神的塑像,引了曹子建的賦中名句,驚鴻照影,泫然淚下。
也不言此皆何緣何故?井台一祭,隻施半禮,茗煙跪禱,頗有小主人癡語高風——說的都是什麼?是誰?總不點破——雪芹似乎存心要驗驗他身後的讀者們,“智商”怎樣?
經過“說服”,主仆兩個小傻瓜回來了,急忙換去了索服,往大西院奔去,遠遠就聽得笙笛之音!——這是“鼓心”了嗎?非也。
隻見玉钏廊下垂淚。
這為緣何?“鳳凰來了!再不來可就都反了!”老太太心神不定,襲姑娘“差點兒沒急瘋了”。
回來了,皆大歡喜,聽戲吧——卻是王十朋《祭江》,衆人看得心酸落淚黛玉的尖刻嘴,刺在寶玉心上……。
(當中老姑子接待“活龍”,北靜王适喪愛妾……,種種穿插,尚所不及備提)。
這一切,好看煞,也好聽煞,真是一支悠揚的長笛,吹出無限的音波與心波,使你不知身在何境,說不出是悲是喜,是驚是慰!
然後,衆人向“壽星”勸酒,直到鴛鴦要惱,鳳姐央求(你想阿鳳一輩子可央求過誰),酒多了心頭亂撞,要退息回屋一會兒——忽然,笛韻止了,“鼙鼓”動地而來,引出了賈琏與鮑二家的一場特大風波!
我不應再這麼絮絮地“鋪陳”此後的情節了,你會記得清清楚楚:那一場巨大而複雜的“矛盾鬥争”,如何一環一環地脫卸到夫奏妾三人“和好”歸房,而中間卻出人意外地出現了急鼓繁撾之後的又一曲悠揚的笛韻:平兒理妝。
這是寫誰?寫鳳姐,寫賈母,寫賈琏,寫平兒,不錯,都是的。
但中心還是寫寶玉。
他剛剛為一個不幸自溺而亡的與鳳姐同生日的金钏的命運到郊外去私祭,以達誠申信,旋即又為另一個在琏鳳的“夾縫”中做得仁至義盡、舉家贊服而終不免屈辱難言的平兒深深悲感。
他用獻粉、浣帕的一片潔誠向她緻禮緻敬,緻惜緻慰,他見襲人等都不在屋,這才獨自一個,歪在床上,“痛痛地滴了幾點眼淚”!
淚太“少”了嗎,你可掂掂,這淚有千鈞之重啊!
這是一支什麼樣的神筆!你在别處可曾遇到過類似的——哪怕一點兒”?
我以為,像這種文字,就是雪芹的笛韻。
這笛韻使你翛然意遠,蕭然離欲,而又叢雜着深厚的悲歡莫名的情感,怅然而悠長地綿邈不盡。
雪芹的鼓與笛,都不是“一個點兒”、“一個眼兒”。
前人沈慕韓有詩詠雪芹,起句說:
活虎生龍筆一枝,僵蠶垂死隻馀絲。
墨花常自翻靈舌,絮語都臻絕妙辭。
真是不虛。
所以能活虎生龍,正因他不打死鼓心,善擫活笛眼。
鼓有音、笛有韻,這總非喧阗激昂轟動的那種演奏所能傳達感染的境界,也不是那種浮媚輕巧的俗世樂曲所能想見的韻味。
這将何以名之?隻怕不易稱呼。
我想,在本書中暫時還是叫它做中華文化獨造的靈境,也是中華天才特有的文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