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世可還能遇否?我們“讀”《紅樓夢》,又是注意些什麼文藝的美處?你盡可以不都同意他的看法,但你拿出什麼來足以取代自己民族的那樣的文評傳統?
此回(第五十一回)再從詩詞着色,便與前回重複,且又是一幅即景聯詩圖矣,成何趣味?就燈謎中生一番譏評,别有清思,迥非凡豔。
閣起燈謎,接入襲人了,卻不就襲人一面寫照,作者大有苦心:蓋襲人不盛飾,則非大家威儀;如盛飾,又豈有其母臨危而盛飾者乎?在鳳姐一面,于衣服、車馬、仆從、房屋、鋪蓋等物,一一檢點,色色親囑,既得掌家人體統,而襲人之俊俏風神畢現。
文有數千言寫一瑣事者:如一吃茶,偏能于未吃以前、既吃以後,細細描寫。
如一拿銀,偏能于開櫃時生無數波折;平(秤)銀時又生無數波折。
——心細如發!
這才夠得上是一個《紅樓》讀者的資格的人,看得見,說得出。
如此方是雪芹獨擅的絕藝的知音。
當然,也可以同時指出:這種寫法,卻拱衛着一個“暗鼓心”:專從側面寫出襲人在家時一切經手操持妥貼,别人隻覺這都“自然而然,沒啥稀奇”,一旦此人一離開,什麼都不熟悉了,什麼都外行而生疏得很,須從頭“摸索”了。
這一點,全從晴雯,麝月二人身上“反折”出來。
前面講過“背面傅粉”之法,于此再作溝通,多麼令人可思可悟。
此回(第五十二回)前幅以藥香花香聯絡為章法,後幅以西洋鼻煙、西洋依弗哪藥、西洋畫兒、西洋詩、西洋哦啰斯國雀金裘聯絡為章法。
極穿插映帶之妙。
寫寶玉寫不盡,卻于仆從上描寫一番,于管家見時描寫一番,于園工諸人上描寫一番。
園中,馬是慢慢行;出門後,又是一陣煙!大家氣象,公子局度如畫。
說“如畫”,不錯但于今日之人,作喻就可改說如“活動片(movie電影)”了。
評者确實是個善體能言之人。
當然,若讓我補充,則這些描寫,皆是預為後文寶玉貧困時的對比反跌而設。
不過此義須容另章再講。
如今且看書文寫到“盛極”頂點處的評論:
叙元宵一宴,知不叙酒何以清,菜何以馨,客何以盛,令何以行(注意四句是韻文——引者),先于香茗古玩上煊染,幾榻座次上鋪叙,隐隐為下回張本,有無限含蓄,超邁獺祭者百倍!
獺祭,指翻書引典,死闆堆砌——以充富麗,而實寒儉淺陋,雪芹與此迥異,俗常不識此理,總以為他專善鋪陳富貴繁華,即以為與“獺祭”是一回事了。
前半整饬,後半疏落,濃淡相間。
祭宗祠在甯府,開夜宴在榮舟,分叙不犯手。
是作者胸有成竹處。
然後他指出此回有三個層次,随讀者之淺深而識解不同。
此回一過,便到第五十四回了,看他如何感受?
……是作者借他人酒杯,消自己塊壘,畫一幅行樂圖,鑄一面菱花鏡,為全部總評。
噫!作者已逝,聖歎雲亡,愚不自諒(量),辄拟數語,知我罪我,其聽之矣!
真是佩服贊歎,感慨怅惘,百端交集〔2〕。
此一重批,結束上文。
下面是第五十五回了,你聽他說——
此回接上文,恰似黃鐘大呂後,轉出羽調商聲,别有清涼滋味。
寥寥數語,重要異常:蓋書到此際,正是上下兩半部的分界處,内容、氣氛、筆調、情味,一下子都變了!
這是何故?這就該講到雪芹原書的整體結構大法則的問題了——也就是《紅樓》藝術的另一種極大的特殊創造,在所有文學中也堪稱并無鑄匹的唯一奇例。
〔1〕此評者于第四十一回前署名“立松軒”。
我于《蒙古王府本序言》中推測其人可能為佟氏之後人。
但尚待佐證。
〔2〕此指賈母批評曆來佳人才子俗套的一篇議論。
過去評論者,因受了程、高本的欺蔽,總以為這是預示她反對“寶黛愛情”,這真是最大的歪曲篡亂。
戚本此評,是符合雪芹原意的。
賈母與鳳姐都是寶黛關系的維護者,破壞它的隻是趙姨娘和邢夫人那邊的一黨壞入。
抄檢大觀園,主唆者為王善保家的,她正是邢夫人的親信,而抄園的目标實在“嫌疑犯”林黛玉。
然則,請看邢氏之親媳王熙鳳,在全部過程中的态度與表現,最是分明,不知有些評家何以那麼容易被程、高騙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