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芹寫《石頭記》,明面之下有一條暗線,這暗線,舊日評家有老詞兒,叫做“草蛇灰線,伏脈千裡”,其意其詞,俱臻奇妙,但今日之人每每将有味之言變成乏味之語,于是隻好将“伏脈”改稱“暗線”,本文未能免俗,姑且用之。魯迅先生論《紅樓》時,也曾表明:衡量續書,要以是否符合原書“伏線”的标準,這伏線,亦即伏脈甚明。
伏脈暗線,是中國小說藝術中的一個獨特的創造,但隻有到了雪芹筆下,這個中華獨擅的手法才發展發揮到一個超邁往古的神奇的境地。
如今試檢芹書原著,将各回之間分明存在而人不知解的例證,簡列若幹,讓我們一起來看看雪芹寫書是怎樣運用這個神奇的手法的——
當然,開卷不太久的《好了歌解注》,第五回的《紅樓夢曲》與金陵十二钗簿冊,……都是真正的最緊要的伏筆,但若從這些叙起,就太覺“無奇”“落套”了,不如暫且撇開,另看一種奇緻。
我想從蓋了大觀園講起。
全部芹書的一個最大的伏脈就是沁芳溪。
“沁芳”,是寶玉批駁了“洩玉”粗俗過露之後自拟的新名,沁芳是全園的命脈,一切建築的貫聯,溪、亭、橋、閘,皆用此名,此名字面“香豔”得很,究為何義呢?就是雪芹用“情節”點醒的:寶玉不忍踐踏落花,将殘紅萬點兜起,送在溪水中,看那花片溶溶漾漾,随流而逝!
這是衆人搬進園子後的第一個“情節”,這是一個巨大的象征——象征全書所寫女子的總命運!所謂“落花成陣”,所謂“花落水流紅”,所謂“流水落花春去也”,……都在反複地點醒這個巨大的伏脈——也即是全書的巨大的主題:“千紅一窟(哭),萬豔同杯(悲)”。
第二十三回初次葬花,第二十七回再番葬花,讀《西廂》,說奇誓,“掉到池子裡”去“駝碑”,伏下了一筆黛玉日後自沉而死,是“沁芳”的“具體”表象,黛玉其實隻是群芳諸豔的—個代表——脂硯批語點明:大觀園餞花會是“諸豔歸源之引”,亦即此義。
這還不足為奇,最奇的是:寶玉剛剛送殘花于芳溪收拾完畢之後,即被喚去,所因何也?說是東院大老爺(賈赦)不适,要大家過那邊問安。這也罷了,更奇的是:寶玉回屋換衣,來替老太太傳命吩咐他的是誰?卻是鴛鴦!
就在這同一“機括”上,雪芹的筆讓賈赦與鴛鴦如此意外地“聯”在了一條“線”上!
讀者熟知,日後賈赦要讨鴛鴦作妾,鴛鴦以出家以死抗争不從,但讀者未必知道,原書後文寫賈府事敗獲罪,是由賈赦害死兩條人命而引發的,其中一條,即是鴛鴦被害。賈赦早曾聲揚:她逃不出我的手心去!借口是鴛鴦與賈琏“有染”,為他借運老太太财物是證據……。(此義請參看拙著《紅樓夢與中華文化》卷尾)。
兩宴大觀園吃蟹時,單單寫鳳姐戲谑鴛鴦,說:“二爺(琏也)看上了你……”,也正此伏線上的一環,可謂妙極神極之筆,卻讓還沒看到後文的人隻以為不過“取笑兒”“熱鬧兒”罷了。
胡适很早就批評雪芹的書“沒有一個Plot(整體布局),不是一部好小說”雲雲。後來國外也有學者議論雪芹筆法淩亂無章,常常東一筆西一筆,莫知所歸……。這所指何在?我姑且揣其語意,為之尋“例證”吧:
如剛寫了首次葬花,二次餞花之前,中間卻夾上了大段寫趙姨與賈環文字。确實,這讓那些評家如丈二金身,摸不着頭腦!殊不知,這已埋伏下日後趙、環勾結壞人,陷害寶玉(和鳳姐)的大事故了。二次葬花後,又忽寫賈芸、小紅,也讓評家納悶:這都是什麼?東一榔頭西一錘子的?他們也難懂,雪芹的筆,是在“熱鬧”“盛景”中緊張而痛苦地給後文鋪設一條系統而“有機”的伏脈,寶玉與鳳姐家敗落難;到神獄廟去探救他們的,正是芸、紅夫婦!
這是雜亂“無章”嗎?太“有章”了,隻不過雪芹這種章法與結構,向所未有,世人難明,翻以為“亂”而已。
雪芹是在“談笑風生”——卻眼裡流着淚蘸筆為墨。
所以,愈是特大天才的創造,愈是難為—般世俗人所理解。雪芹原著的悲劇性(并且為人篡亂歪曲),也正在于此。
這種伏脈法,評點家又有另一比喻:“如常山之蛇,擊首尾應,擊尾首應——擊腹則首尾俱應。”雪芹的神奇,真做了這種境界,他的貌似“閑文”“戲筆”的每一處點染,都是一條(總)暗線(包括多條分枝線)上的血肉相聯、呼吸相通的深層妙谛。
癸酉六月上浣寫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