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難怪她封了皇後之後十八天就死了——她沒這福分。
可是薛平貴雖對女人不甚體諒,依舊被寫成一個好人。
京戲的可愛就在這種渾樸含蓄處。
《玉堂春》代表中國流行着的無數的關于有德性的妓女的故事。
良善的妓女是多數人的理想夫人。
既然她仗着她的容貌來謀生,可見她一定是美的,美之外又加上了道德。
現代的中國人放棄了許多積習相沿的理想,這卻是一個例外。
不久以前有一張影片《香閨風雲》,為了節省廣告篇幅,報上除了片名之外,隻有一行觸目的介紹:“貞烈向導亥。
”
《烏盆計》叙說一個被謀殺了的鬼魂被幽禁在一隻用作便桶的烏盆裡。
西方人絕對不能了解,怎麼這種污穢可笑的,提也不能提的事竟與崇高的悲劇成分摻雜在一起——除非編戲的與看戲的全都屬于一個不懂幽默的民族。
那是因為中國人對于生理作用向抱爽直态度,沒有什麼不健康的忌諱,所以烏盆裡的靈魂所受的苦難,中國人對之隻有恐怖,沒有僧嫌與嘲讪。
“姐兒愛俏”每每過于“愛鈔”,于是花錢的大爺在《烏龍院》裡飽嘗了單戀的痛苦。
劇作者以同情的筆觸勾畫了宋江——蓋世英雄,但是一樣地被女人鄙夷着,純粹因為他愛她而她不愛他。
最可悲的便是他沒話找話說的那一段:
生:“手拿何物?”
旦:“你的帽子。
”
生:“嚎,分明是一隻鞋,怎麼是帽兒呢?”
旦:“知道你還問!”
逸出乎劇範圍之外的有近于雜耍性質的《紡棉花》,流行的《新紡棉花》隻是全劇中抽出的一幕。
原來的故事叙的是因奸緻殺的罪案,從這陰摻的題材裡我們抽出來這轟動一時的喜劇。
中國人的幽默是無情的。
《新紡棉花》之叫座固然是為了時裝登台,同時也因為主角任意唱兩支南腔北調的時候,觀衆偶然也可以插嘴進來點戲,台上台下打成一片,愉快的,非正式的空氣近于學校裡的遊藝餘興。
京戲的規矩重,難得這麼放縱一下,便招得舉國若狂。
中國人喜歡法律,也喜歡犯法。
所謂犯法,倒不一定是殺人越貨,而是小小的越軌舉動,妙在無目的。
路旁豎着“靠右走”的木牌,偏要走到左邊去。
《紡棉花》的犯規就是一本這種精神,它并不是對于平劇的基本制度的反抗,隻是把人所共仰的金科玉律佻撻地輕輕推揉一下——這一類的反對其實即是承認。
中國人每每哄騙自己說他們是邪惡的——從這種假設中他們得到莫大的快樂。
路上的行人追趕電車,車上很擁擠,他看情形它是不肯停了,便惡狠狠地叫道:“不準停!叫你别停,你敢停麼?”——它果然沒停。
他笑了。
據說全世界惟有中國人罵起人來是有條有理,合邏輯的。
英國人不信地獄之存在也還咒人“下地獄”,又如他們最毒的一個字是“血琳琳的”,罵人“血淋琳的驢子”,除了說人傻,也沒有多大意義。
不過取其音調激楚,聊以出氣罷了。
中國人卻說:“你敢罵我?你不認識你爸爸?”暗示他與對方的母親有過交情,這便給予他精神上的滿足。
《紡棉花》成功了,因為它是迎合這種吃豆腐嗜好的第一出戲。
張三盤問他的妻,誰是她的戀人。
她向觀衆指了一指,他便向台下作揖謝道:“我出門的時候,内人多蒙照顧。
”于是觀衆深深感動了。
我們分析平劇的内容,也許會詫異,中國并不是尚武的國家,何以武戲占絕對多數?單隻根據《三國志演義》的那一串,為數就可觀了。
最迅疾的變化是在戰場上,因此在戰争中我們最容易看得出一個人的個性與處事的态度。
楚霸王與馬谡的失敗都是淺顯的教訓,台下的看客,不拘是做官,做生意,做媳婦,都是這麼一回事罷了。
不知道人家看了《空城計分是否也像我似的隻想掉眼淚。
為老軍們絕對信仰着的諸葛亮是古今中外罕見的一個完人。
在這裡,他已經将胡子忙白了。
抛下卧龍岡的自在生涯出來幹大事,為了“先帝爺”一點知己之思的回憶,便舍命忘身地替阿鬥争天下,他也背地裡覺得不值得麼?鑼鼓喧天中,略有點凄寂的況昧。
曆代傳下來的老戲給我們許多感情的公式。
把我們實際生活裡複雜的情緒排人公式裡,許多細節不能不被剔去,然而結果還是令人滿意的。
感情簡單化之後,比較更為堅強,确定,添上了幾千年的經驗的分量。
個人與環境感到和諧,是最愉快的一件事,而所謂環境,一大部分倒是群衆的習慣。
京戲裡的世界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