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道路以目

首頁
    有個外國姑娘,到中國來了兩年,故宮、長城、東方蒙特卡羅、東方威尼斯,都沒瞻仰過,對于中國新文藝新電影似乎也缺乏興趣,然而她特别賞識中國小孩,說:“真美呀,尤其是在冬天,棉襖、棉褲、棉袍、罩袍,一個個穿得矮而肥,蹒跚地走來走去。

    東方人的眼睛本就生得好,孩子的小黃臉上尤其顯出那一雙神奇的吊梢眼的神奇。

    真想帶一個回歐洲去!” 思想嚴肅的同胞們覺得她将我國未來的主人翁當作玩具看待,言語中顯然有辱華性質,很有向大使館提出抗議的必要。

    愛說俏皮話的,又可以打個哈哈,說她如果要帶個有中國血的小孩回去,卻也不難。

     我們聽了她這話,雖有不同的反應,總不免回過頭來向中國孩子看這麼一眼——從來也沒有覺得他們有什麼了不得之處!家裡人讨人嫌,自己看慣了不覺得;家裡人可愛,可器重,往往也要等外人告訴我們,方才知道。

    誠然,一味的恭維是要不得的,我們急待彌補的缺點太多了,很該專心一緻吸收逆耳的忠言,借以自警,可是——成天汗流狹背惶愧地罵自己“該死”的人,活着又有什麼意思呢?揀那可喜之處來看看也好。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

    我們從家裡上辦公室,上學校,上小菜場,每天走上一裡路,走個一二十年,也有幾千裡地;若是每一趟走過那條街,都仿佛是第一次認路似的,看着什麼都覺得新鮮希罕,就不至于“視而不見”了,那也就跟“行萬裡路”差不多,何必一定要飄洋過海呢? 街上值得一看的正多着。

    黃昏的時候,路旁歇着人力車,一個女人斜欠坐在車上,手裡換着網袋,袋裡有柿子。

    車夫蹲在地下,點那盞油燈。

    天黑了,女人腳旁的燈漸漸亮了起來。

     烘山芋的爐子的式樣與那黯淡的土紅色極像烘山芋。

     小飯鋪常常在門口煮南瓜,味道雖不見得好,那熱騰騰的瓜氣與“照眼明”的紅色卻予人一種“暖老溫貧”的感覺。

     寒天清早,人行道上常有人蹲着生小火爐,煽出滾滾的白煙。

    我喜歡在那個煙裡走過。

    煤炭汽車行門前也有同樣的香而暖的嗆人的煙霧。

    多數人不喜歡燃燒的氣味——燒焦的炭與火柴、牛奶、布質——但是直截地稱它為“煤臭”、“布毛臭”,總未免武斷一點。

     坐在自行車後面的,十有八九是風姿楚楚的年輕女人,再不然就是兒童,可是前天我看見一個綠衣的郵差騎着車,載着一個小老太太,多半是他的母親吧?此情此景,感人至深。

    然而李逵馱着老母上路的時代畢竟是過去了。

    做母親的不慣受擡舉,多少有點窘。

    她兩腳懸空,兢兢業業坐着,滿臉的心虛,像紅木高椅坐着的告幫窮親戚,迎着風,張嘴微笑,笑得舌頭也發了涼。

     有人在自行車輪上裝着一盞紅燈,騎行時但見紅圈滾動,流麗之極。

     深夜的櫥窗上,鐵栅欄技校交影,底下又現出防空的紙條,黃白、白的、透明的,在玻璃上糊成方格子、斜格子,重重疊疊,幽深如古代的窗槅與簾攏。

     店鋪久已關了門,熄了燈,木制模特兒身上的皮大衣給剝去了,她光着脊梁,旋身朝裡,其實大可以不必如此守禮謹嚴,因為即使面朝外也不至于勾起夜行人的績思。

    制造得實在是因陋就簡,連皮大衣外面露出的臉與手腳都一無是處。

    在香港一家小西裝店裡看見過勞萊哈台的泥塑半身像,非但不像,而且惡俗不堪,尤其是那青白色的肥臉。

    上海西裝店的模特兒也不見佳,貴重的呢帽下永遠是那笑嘻嘻的似人非人的臉。

    那是對于人類的一種侮辱,比“沐猴而冠”更為嚴重的嘲諷。

    如果我會雕塑,我很願意向這一方面發展。

    櫥窗布置是極有興趣的工作,因為這裡有靜止的戲劇。

    (歐洲中古時代,每逢佳節,必由教會發起演戲敬神。

    最初的宗教性的戲劇甚為簡單,沒有對白,扮着《聖經》中人物的演員,穿上金彩輝煌的袍褂,擺出優美的姿勢來,一動也不動地站着。

    每隔幾分鐘換一個姿勢,組成另一種舞台圖案,名為tableau①。

     -------- ①中國迎神賽會,台閣上扮戲的,想必是有唱做的罷?然而純粹為tableau性質的或許也有。

    ) 櫥窗的作用不外是刺激人們的購買欲。

    現代都市居民的通病據說是購買欲的過度膨脹。

    想買各種不必要的東西,便想非份的錢,不借為非作歹。

    然則櫥窗是不合理的社會制度的不合理的附屬品了。

    可是撇開一切理論不講,這一類的街頭藝術,再貴族化些,到底參觀者用不着花錢。

    不花錢而得賞心悅目,無論如何是一件德政。

     四五年前在隆冬的晚上和表嬸看霞飛路上的櫥窗,霓虹燈下,木美人的傾斜的臉,傾斜的帽子,帽子上斜吊着的羽毛。

    既不穿洋裝,就不會買帽子,也不想買,然而還是用欣羨的眼光看着,縮着脖子,兩手插在袋裡,用鼻尖與下頗指指點點,暖①的呼吸在冷玻璃上噴出談白的花。

    近來大約是市面蕭條了些,霞飛路的店面似乎大為減色。

    即使有往日的風光,也不見得有那種興緻罷? --------
上一章 章節目錄 下一頁
推薦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