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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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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tableau,活人畫(指由人體造型組成的四面)。

     倒是喜歡一家理發店的櫥窗裡,張着綠布帷幕,帷腳下永遠有一隻小狸花貓走動着,倒頭大睡的時候也有。

     隔壁的西洋茶食店每晚機器軋軋,燈火輝煌,制造糕餅糖果。

    雞蛋與香草精的氣昧,氤氲至天明不散。

    在這“閉門家裡坐,帳單天上來”的大都市裡,乎白地讓我們享受了這馨香而不來收帳,似乎有些不近情理。

    我們的勞鄰的蛋糕,香勝于味,吃過便知。

    天下事大抵如此——做成的蛋糕遠不及制造中的蛋糕,蛋糕的精華全在烘熔時期的焦香。

    喜歡被教訓的人,又可以在這裡找到教訓。

     上街買菜,恰巧遇着封鎖,被羁在離家幾丈遠的地方,腿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

    太陽地裡,一個女傭企圖沖過防線,一面掙紮着,一面叫道:“不早了呀!放我回去燒飯吧!”衆人全都哈哈笑了。

    坐在街沿上的販米的廣東婦人向她的兒子說道:“看醫生是可以的;燒飯是不可以的。

    ”她的聲音平闆而鄭重,似乎對于一切都甚滿意,是初極外國語教科書的口吻,然而不知道為什麼,聽在耳朵裡使人不安,仿佛話中有話。

    其實并沒有。

     站在麻繩跟前,竹籬笆底下,距我一丈遠近,有個穿黑的男子,戴頂黑呢帽,矮矮個子,使我想起《歇浦潮》①小說插圖中的包打聽。

    麻繩那邊來了三個穿短打的人,挺着胸,皮鞋啪啪響——封鎖中能夠自由通過的人,誰都不好意思不挺着胸,走得啪啪響——兩個已經越過線去了,剩下的一個忽然走近前來,挽住黑衣人的胳膊,熟狎而自然,把他攙到那邊去了,一句話也沒有。

    三人中的另外兩個也湊了上來,兜住黑衣人的另一隻胳膊,撒開大步,一霎時便走得無影無蹤。

    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提強盜。

    捕房方面也覺得這一幕太欠緊張,為了要繃繃場面,事後特地派了十幾名武裝警察到場彈壓,老遠地就拔出了手槍,目光四射,準備肅清餘黨。

    我也準備着槍聲一起便向前撲翻,俯伏在地,免中流彈。

    然而他們隻遠遠望了一望,望不見妖氛黑氣,用山東話表示失望之後,便去了。

     -------- ①(歇浦潮),二十年代韌出版的邪狎小說,朱瘦菊(海上說夢人)著。

     空氣松弛下來,大家議論紛紛。

    送貨的人扶着腳踏車,掉過頭來向販米的婦人笑道:“哪兒跑得掉!一出了事,便畫影圖形四處捉拿,哪兒跑得掉!”又向包車夫笑道:“隻差一點點——兩個已經走過去了,這一個偏偏看見了他!”又道:“在這裡立了半天了——誰也沒留心到他!” 包車夫坐在踏闆上,笑嘻嘻抱着胳膊道:“這麼許多人在這裡,怎麼誰也不捉,單單捉他一個!” 幸災樂禍的,無聊的路邊的人——可憐,也可愛。

     路上的女人的絨線杉,因為兩手長日放在袋裡,往下墜着的緣故,前襟拉長了,後面卻縮了上去,背影甚不雅觀。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路人”這名詞在美國是專門代表“一般人”的口頭撣。

    新聞記者鼓吹什麼,攻擊什麼的時候,動辄指出“路人”來:“連路人也知道……”“路人所知道的”往往是路人做夢也沒想到的。

     在路上看人,人不免要回看,便不能從容地觀察他們。

    要使他們服服貼貼被看而不敢回看一眼,卻也容易。

    世上很少“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落;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的人物。

    普通人都有這點自知之明,因此經不起你幾次三番迅疾地從頭至腳一打量,他們或她們便渾身不得勁,垂下眼去。

    還有一個辦法。

    隻消凝視他們的腳,就足以使他們驚惶失措。

    他們的襪子穿反了麼?鞋子是否看得出來是假皮所制?腳有點外八字?裡八字?小時候聽合肥老媽子叙述鄉下打狼的經驗,說狼這東西是“銅頭鐵背麻稭腿”,因此頭部與背脊全部富于抵抗力,唯有四條腿不中用。

    人類的心理上的弱點似乎也集中在下肢上。

     附近有個軍營,朝朝暮暮努力地學吹喇叭,迄今很少進步。

    照說那是一種苦惱的,磨人的聲音,可是我倒不嫌它讨厭。

    偉大的音樂是遺世獨立的,一切完美的事物皆屬于超人的境界,惟有在完美的技藝裡,那終日紛呶的,疲乏的“人的成分”能夠獲得片刻的休息。

    在不純熟的手藝裡,有掙紮,有焦愁,有慌亂,有冒險,所以“人的成分”特别的濃厚。

    我喜歡它,便是因為“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初學拉胡琴的音調,也是如此。

    聽好手拉胡琴,我也喜歡聽他調弦子的時候,試探的,斷續的咿啞。

    初學拉凡啞林①,卻是例外。

    那尖利的,鋸齒形的聲浪,實在太像殺雞了。

     -------- ①凡啞林,小提琴。

    英語Violin一詞的音譯。

     有一天晚上在落荒的馬路上走,聽見炒白果的歌:“香又香來糯又糯!”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唱來還有點生疏,未能朗朗上口。

    我忘不了那條黑沉沉的長街,那孩子守着鍋,蹲踞在地上,滿懷的火光。

     (原刊1944年1月《天地》月刊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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