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香港之間已經隔了相當的距離了——幾千裡路,兩年,新的事,新的人。
戰時香港所見所聞,唯其因為它對于我有切身的、劇烈的影響,當時我是無從說起的。
現在呢,定下心來了,至少提到的時候不至于語無倫次。
然而香港之戰予我的印象幾乎完全限于一些不相幹的事。
我沒有寫曆史的志願,也沒有資格評論史家應持何種态度,可是私下裡總希望他們多說點不相幹的話。
現實這樣東西是沒有系統的,像七八個話匣子同時開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
在那不可解的喧嚣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刹那,聽得出音樂的調子,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擁上來,淹沒了那點了解。
畫家。
文人。
作曲家将零星的。
湊巧發現的和諧聯系起來,造成藝術上的完整性。
曆史如果過于注重藝術上的完整性,便成為小說了。
像威爾斯①的《曆史大綱》,所以不能路于正史之列,便是因為它太合理化了一點,自始至終記述的是小我與大我的鬥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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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威爾斯(HerbertGeorgeWells,1866-1946),英國作家。
除小說創作外,他也從事社會曆史研究。
清堅決絕的宇宙觀,不論是政治上的還是哲學上的,總未免使人嫌煩。
人生的所謂“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幹的事。
在香港,我們韌得到開戰的消息的時候,宿舍裡的一個女同學發起急來,道:“怎麼辦呢?沒有适當的衣服穿!”她是有錢的華僑,對于社交上的不同的場合需要不同的行頭,從水上跳舞會到隆重的晚餐,都有充分的準備,但是她沒想到打仗。
後來她借到了一件寬大的黑色棉袍,對于頭上營營飛繞的空軍大約是沒有多少吸引力的。
逃難的時候,宿舍的學生“各自奔前程”。
戰後再度相會她已經剪短了頭發,梳了男式的菲律賓頭,那在香港是風行一時的,為了可以冒充男性。
戰争期中各人不同的心理反應,确與衣服有關。
譬如說,蘇雷珈、蘇雷珈是馬來半島一個偏僻小鎮的西施,瘦小,棕黑皮膚,睡沉沉的眼睛與微微外露的白牙。
像一般的受過修道院教育的女孩子,她是天真得可恥。
她選了醫科,醫科要解剖人體,被解剖的屍體穿衣服不穿?蘇雷珈曾經顧慮到這一層,向人打聽過。
這笑話在學校裡早出了名。
一個炸彈掉在我們宿舍的隔壁,舍監不得不督促大家避下山去。
在急難中蘇雷珈并沒忘記把她最顯煥的衣服整理起來,雖經許多有見識的人苦口婆心地勸阻,她還是在炮火下将那隻累贅的大皮箱設法搬運下山。
蘇雷砌加人防禦工作,在紅十字會分所充當臨時看護,穿着赤銅地綠壽字的織錦緞棉袍蹲在地上劈柴生火,雖覺可惜,也還是值得的,那一身伶俐的裝束給了她空前的自信心,不然,她不會同那些男護士混得那麼好。
同他們一起吃苦,擔風險,開玩笑,她漸漸慣了,話也多了,人也幹練了。
戰争對于她是很難得的教育。
至于我們大多數的學生,我們對于戰争所抱的态度,可以打個譬喻,是像一個人坐在硬闆凳上打瞌盹,雖然不舒服,而且沒結沒完地抱怨着,到底還是睡着了。
能夠不理會的,我們一概不理會。
出生人死,沉浮于最富色彩的經驗中,我們還是我們,一塵不染,維持着索日的生活典型。
有時候仿佛有點反常,然而仔細分析起來,還是一貫作風。
像艾蕪林,她是從中國内地來的,身經百戰,據她自己說是吃苦耐勞,擔驚受怕慣了的。
可是轟炸我們鄰近的軍事要塞的時候,艾英林第一個受不住,歇斯底裡起來,大哭大鬧,說了許多可怖的戰争的故事,把旁邊的女學生一個個吓得面無人色。
艾英林的悲觀主義是一種健康的悲觀。
宿舍裡的存糧看看要完了,但是艾英林比平時吃得特别多,而且勸我們大家努力地吃,因為不久便沒的吃了。
我們未嘗不想極力搏節,試行配繪制度,但是她百般阻撓,她整天吃飽了就坐在一邊啜泣,因而得了便秘症。
我們聚集在宿舍的最下層,黑漆漆的箱子間裡,隻聽見機關槍“忒啦啦啪啪”像荷時上的雨。
因為怕流彈,大小姐不敢走到窗戶跟前迎着亮洗萊,所以我們的菜湯裡滿是蠕蠕的蟲。
同學裡隻有炎櫻膽大,冒死上城去看電影——看的是五彩卡通——回宿舍後又獨自在樓上洗澡,流彈打碎了浴室的玻璃窗,她還在盆裡從容地潑水唱歌,舍監聽見歌聲,大大地發怒了。
她的不在乎仿佛是對衆人的恐怖的一種諷嘲。
港大停止辦公了,異鄉的學生被迫離開宿舍,無家可歸,不參加守城工作,就無法解決膳宿問題。
我跟着一大批同學到防空總部去報名,報了名領了證章出來就遇着空襲。
我們從電車上跳下來向人行道奔去,縮在門洞子裡,心裡也略有點懷疑我們是否盡了防空團員的責任。
——究竟防空員的責任是什麼,我還沒來得及弄明白,仗已經打完了。
——門洞子裡擠滿了人,有腦油氣味的,棉墩墩的冬天的人。
從人頭上看出去,是明淨的淺藍的天。
一輛空電車停在街心,電車外面,淡淡的太陽,電車裡面,也是太陽——單隻這電車便有一種原始的荒涼。
我覺得非常難受——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