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學讀書的時候,先生向我們說:“做文章,開頭一定要好,起頭起得好,方才能夠抓住讀者的注意力。
結尾一定也要好,收得好,方才有回昧。
”我們大家點頭領會。
她繼續說道:“中間一定也要好——”還未說出所以然來,我們早巳哄堂大笑。
然而今天,當我将一篇小說寫完了,抄完了,看了又看,終于搖搖頭撕毀了的時候,我想到那位教師的話,不由得悲從中來。
寫作果然是一件苦事麼?寫作不過是發表意見,說話也同樣是發表意見,不見得寫文章就比說話難。
古時候,紙張筆墨未經發明,名貴的記錄與訓誨,用漆寫在竹簡上,手續極其累贅麻煩,人們難得有書面發表意見的機會,所以作風方面力求其簡短含蓄,不許有一句廢話。
後來呢,有了紙,有了筆,可以一搖而就,廢話就漸漸多了。
到了現在,印刷事業發達,寫文章更成了稀松平常的事,不必鄭重出之。
最近紙張缺乏,上海的情形又略有變化,執筆者不得不三思而後寫了。
紙的問題不過是暫時的,基本問題還是:養成寫作習慣的人,往往沒有話找話說,而沒有寫作習慣的人,有話沒處說。
我并不是說有許多天才沒沒無聞地餓死在閣樓上。
比較天才更為要緊的是普通人。
一般的說來,活過半輩子的人,大都有一點真切的生活經驗,一點獨到的見解。
他們從來沒想到把它寫下來,事過境遷,就此湮沒了。
也許是至理名言,也許僅僅是無足重輕的一句風趣的插渾,然而積少成多,究竟是我們文化遺産的一項損失。
舉個例子,我認識一位太大,是很平常的一位典型太太,她對于老年人的脫發有極其精微的觀察。
她說:中國老太太從前往往秃頭,現在不秃了。
老太爺則反是,從前不秃,現在常有秃的。
外國老太大不秃而老太爺秃。
為什麼呢,研究之下,得到如此的結論:舊時代的中國女人梳着太緊的發髻,将頭發痛苦地往後拉着,所以易秃。
男子以前沒有戴帽的習慣,現在的中國男子與西方人一般的長年離不開帽子,戴帽于頭發的健康有礙,所以秃頭的漸漸多了。
然則外國女人也戴帽子,何以不秃呢?因為外國女人的帽子忽大忽小,忽而壓在眉心,忽而釘在腦後,時時改變位置,所以不至于影響到頭皮的青春活力。
諸如此類,有許多值得一記的話,若是職業文人所說,我就不敢公然剽竊了,可是像他們不靠這個吃飯的,說過就算了,我就像撿垃圾一般的撿了回來。
職業文人病在“自我表現”表現得過度,以至于無病呻吟,普遍人則表現得不夠,悶得謊。
年紀輕的時候,倒是敢說話,可是沒有人理睬他。
到了中年,在社會上有了地位,說出話來有相當分量,誰都樂意聽他的,可是正在努力的學做人,一味的唯唯否否,出言吐語,切忌生玲,總揀那爛熟的,人雲亦雲。
等到年紀大了,退休之後,比較不負責任,可以言論自由了,不幸老年人總是唠叨的居多,聽得人不耐煩,任是人情人理的話,也當做耳邊風。
這是人生一大悲劇。
真是缺乏聽衆的人,可以去教書,在講堂上海闊天空,由你發揮,誰打阿欠,扣誰的分數——再痛快也沒有了。
不得已而求其次,惟有請人吃飯,那人家就不能不委屈一點,聽你大展鴻論,推斷世界大戰何時結束,或是追叙你當年可歌可泣的初戀。
《笑林廣記》裡有一個人,專好替人寫扇子。
這一天,看見朋友手搖白折扇,立刻奪過來要替他寫。
那朋友雙膝跪下。
他攙扶不選道:“寫一把扇子并不費事,何必行此大禮?”朋友道:“我不是求你寫,我是求你别寫。
”
聽說從前有些文人為人所忌,給他們錢叫他們别寫,像我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