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詩與胡說

首頁
    —— 幾年前的舊事已如煙了, 而在青菜湯的淡味裡, 我覺出了一些生之凄涼。

     路易士的最好的句子全是一樣的潔淨,凄清,用色吝惜,有如墨竹。

    眼界小,然而沒有時間性,地方性,所以是世界的,永久的。

    譬如像: 二月之雪又霏霏了, 黯色之家浴着春寒, 哎,縱有溫情已迢迢了; 妻的眼睛是寂寞的。

     還有《窗下吟》裡的 然而說起我的, 青青的, 平如鏡的戀, 卻是那麼遼遠。

     那遼遠, 對于瓦雀與幼鴉們, 乃是一個荒誕…… 這首詩較長,音調的變換極盡娉婷之緻。

    《二月之窗》寫的是比較朦胧微妙的感覺,倒是現代人所特有的:—— 西去的遲遲的雲是憂人的, 載着悲切而悠長的鷹呼, 冉冉地,如一不可思議的帆。

     而每一個不可思議的日子, 無聲地,航過我的二月窗。

     在整本的書裡找到以上的幾句,我已經覺得非常之滿足,因為中國的新詩,經過胡适,經過劉半農、徐志摩,就連後來的朱湘,走的都像是絕路,用唐朝人的方式來說我們的心事,仿佛好的都已經給人說完了,用自己的話呢,不知怎麼總說得不像話,真是急人的事。

    可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好詩也有。

    倪弘毅①的《重逢》,我所看到的一部分真是好:——①倪弘毅,未詳。

     紫石竹你叫它是片戀之花, 三年前, 夏色癱軟 就在這死市 你困憊失眠夜…… 夜色滂薄 言語似夜行車 你說 未來的墓地有夜來香 我說種‘片刻之戀’吧…… 用字像“癱軟”,“片戀”,都是極其生硬,然而不過是為了經濟字句,得壓緊,更為結實,決不是蓄意要它“語不驚人死不休”。

    我尤其喜歡那比方,“言語似夜行車”,斷斷續續,遠而凄搶。

    再如後來的 你在同代前殉節 疲于喧嘩 看不到後面, 掩臉沉沒…… 末一句完全是現代畫幻麗的筆法,關于詩中人我雖然知道得不多,也覺得像極了她,那樣的宛轉的絕望,在影子裡徐徐下陷,伸着弧形的,無骨的白手臂。

     詩的末一句似是純粹的印象派,作者說恐怕人家不懂:—— 你盡有蒼綠。

     但是見到她也許就懂了,無量的“蒼綠”中有安詳的創楚。

     然而這是一時說不清的,她不是樹上撇下來,缺乏水份,褪了色的花,倒是古綢緞上的折技花朵,斷是斷了的,可是非常的美,非常的應該。

     所以活在中國就有這樣可愛:髒與亂與憂傷之中,到處會發現珍貴的東西,使人高興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

    聽說德國的馬路光可鑒人,寬敞,筆直,齊齊整整,一路種着參天大樹,然而我疑心那種路走多了要發瘋的。

    還有加拿大,那在多數人的印象裡總是個毫無興味的,模糊荒漠的國土,但是我姑妨說那裡比什麼地方都好,氣候偏于涼,天是藍的,草碧綠,到處是紅頂的黃白洋房,幹淨得像水洗過的,個個都附有花園。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她願意一輩子佐在那裡。

    要是我就舍不得中國——還沒離開家已經想家了。

     (原刊1944年8月《雜志》月刊第13卷第5期)
上一頁 章節目錄 下一章
推薦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