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他平常是在地上爬的。
外國的通俗音樂,我最不喜歡半新舊的,例如“一百零一支最好的歌”,帶有十九世紀會客室的氣息,黯淡、溫雅,透不過氣來——大約因為那時候時行柬腰,而且大家都吃得太多,所以有一種飽悶的感覺。
那裡的悲哀不是悲哀而是慘沮不舒。
《在黃昏》是一支情歌:
在黃昏,想起我的時候,不要記恨,親愛的……
聽口氣是端方的女子,多年前拒絕了男人,為了他的好,也為了她的好。
以為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她一個人住着,一個人老了。
雖然到現在還是理直氣壯,同時卻又抱歉着。
這原是溫柔可愛的,隻是當中隔了多少年的慢慢的死與腐爛,使我們對于她那些過了時的邏輯起了反感。
蘇格蘭的民歌就沒有那些邏輯,例如《蘿門湖》,這支古老的歌前兩年曾經被美國流行樂隊拿去爵士化了,大紅過一陣:
你走高的路吧,
我定低的路……
我與我真心愛的永遠不會再相逢,
在蘿門湖美麗,美麗的湖邊。
可以想象多山多霧的蘇格蘭,遍山坡的heather(石楠屬植物),長長地像蓬籬,談紫的小花浮在上面像一層紫色的霧。
空氣清揚寒冷。
那種幹淨,隻有我們的《詩經》裡有。
一般的爵士樂,聽多了使人覺得昏昏沉沉,像是起來得太晚了,太陽黃黃的,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沒有氣力,也沒有胃口,沒頭投腦。
那顯著的搖擺的節拍,像給人捶腿似的,卻是非常舒服的。
我最喜歡的一支歌是《本埠新聞裡的姑娘》,在中國不甚流行,大約因為立意新穎了一點,沒有通常的“六月”、“月亮”、“藍天”、“你”:——
因為我想她,想那
本埠新聞裡的姑娘
想那粉紅紙張的
本埠新聞裡的
年輕美麗的黑頭發女人。
完全是大城市的小市民。
南美洲的曲子,如火如荼,是爛漫的春天的吵嚷。
夏威夷音樂很單調,永遠是吉他的琮争。
仿佛在夏末秋初,席子要收起來了,控在竹竿上曬着,花格子的台灣席,黃草席,風卷起的邊緣上有一條金黃的日色。
人坐在地下,把草帽合在臉上打瞌盹。
不是一個人——靠在肩上的愛人的鼻息咻咻地像理發店的吹風。
極單純的沉涵,如果不是非常非常愛着的話,恐怕要嫌煩,因為耗費時間的感覺太分明,使人發急。
頭上是不知道倦怠的深藍的天,上下幾千年的風吹日照,而人生是不久長的,以此為永生的一切所激惱了。
中國的通俗音樂裡,大鼓書我嫌它太像賭氣,名手一口氣貫串奇長的句子,臉不紅,筋不爆,聽衆就專門要看他的臉紅不紅,筋爆不爆。
《大西廂》費了大氣力描寫莺莺的思春,總覺得是京油子的耍貧嘴。
彈詞我隻聽見過一次,一個瘦長臉的年輕人唱《描金風》,每隔兩句,句尾就加上極其肯定的“嗯,嗯,嗯,”每“嗯”一下,把頭搖一搖,像是咬着人的肉不放似的。
對于有些聽衆這大約是軟性刺激。
比較還是申曲最為老實懇切。
申曲裡表現“急急忙忙向前奔”,有一種特殊的音樂,的确像是慌慌張張,腳不點地,耳際風生。
最奇怪的是,表現死亡,也用類似的調子,氣氛卻不同了。
唱的是:“三魂渺渺,三魂渺渺,七魄悠悠,七魄悠悠;閻王叫人三更死,并不留人,并不留人到五更!”成楞楞急雨樣的,平平的,重複又重複,倉皇,嘈雜,仿佛大事臨頭,旁邊的人都很緊張,自己反倒不知道心裡有什麼感覺——那樣的小戶人家的死,至死也還是有人間味的。
中國的流行歌曲,從前因為大家有“小妹妹”狂,歌星都把喉嚨逼得尖而扁,無線電擴音機裡的《桃花江》聽上去隻是“價啊價,叽價價叽家啊價……”外國人常常駭異地問中國女人的聲音怎麼是這樣的。
現在好多了。
然而中國的流行歌到底還是沒有底子,仿佛是決定了新時代應當有新的歌,硬給湊了出來的。
所以聽到一兩個悅耳的調子像《薔薇處處開》,我就忍不住要疑心是從西洋或日本妙了來的。
有一天深夜,遠處飄來跳舞廳的音樂,女人尖細的喉嚨唱着:“薔薇薔薇處處開!”諾大的上海,沒有幾家人家點着燈,更顯得夜的空曠。
我房間裡倒還沒熄燈,一長排窗戶,拉上了暗藍的舊絲絨簾子,像文藝濫調裡的“沉沉夜幕”。
絲絨敗了色的邊緣被燈光噴上了灰撲撲的談金色,簾子在大風裡蓬飄,街上急急駛過一輛奇異的車,不知是不是捉強盜,“嘩!嘩!”銳叫,像輪船的汽笛,凄長地,“嘩!嘩!……嘩!嘩!”大海就在窗外,海船上的别離,命運性的決裂,冷到人心裡去。
“嘩!嘩!”漸漸遠了。
在這樣兇殘的,大而破的夜晚,給它到處開起薔薇花來,是不能想象的事,然而這女人還是細聲細氣很樂觀地說是開着的。
即使不過是綢絹的薔薇,綴在帳頂、燈罩、帽檐、袖口、鞋尖、陽傘上,那幼小的圓滿也有它的可愛可親。
(原刊1944年11月《苦竹》月刊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