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談音樂

首頁
    她的發音一來就比鋼琴低半個音階,但是她總是抱歉地笑起來,有許多嬌媚的解釋。

    她的衣服是秋天的落時的淡赭,肩上垂着淡赭的花球,永遠有飄堕的姿勢。

     我總站在旁邊聽,其實我喜歡的并不是鋼琴而是那種空氣。

    我非常感動地說:“真羨慕呀!我要彈得這麼好就好了!”于是大人們以為我是罕有的懂得音樂的小孩,不能埋沒了我的天才,立即送我去學琴。

    母親說:“既然是一生一世的事,第一要知道怎樣愛惜你的琴。

    ”琴鍵一個個雪白,沒洗過手不能碰。

    每天用一塊鹦哥綠絨布親自揩去上面的灰塵。

     我被帶到音樂會裡,預先我母親再三告誡:“絕對不可以出聲說話,不要讓人家罵中國人不守秩序。

    ”果然我始終沉默着,坐在位于上動也不動,也沒有睡着。

    休息十分鐘的時候,母親和始妨竊竊議論一個紅頭發的女人:“紅頭發真是使人為難的事呀!穿衣服很受限制了,一切的紅色黃色都犯了沖,隻有綠。

    紅頭發穿綠,那的确……”在那燈光黃暗的廣廳裡,我找來找去看不見那紅頭發的女人,後來在汽車上一路想着,頭發難道真有大紅的麼?很為困惑。

     以後我從來沒有自動地去聽過音樂會,就連在夏夜的公園裡,遠遠坐着不買票,享受露天音樂廳的交響樂,我都不肯。

     教我琴的先生是俄國女人,寬大的面頰上生着茸茸的金汗毛,時常誇獎我,容易激動的藍色大眼睛裡充滿了眼淚,抱着我的頭吻我。

    我客氣地微笑着,記着她吻在什麼地方,隔了一會才用手綢子去擦擦。

    到她家去總是我那老女傭領着我,我還不會說英文,不知怎樣地和她話說得很多,連老女傭也常常參加談話。

    有一個星期尾她到高橋遊泳了回來,驕傲快樂地把衣領解開給我們看,粉紅的背上曬塌了皮,雖然已經隔了一天,還有興興轟轟的汗味太陽味。

    客室的牆壁上挂滿了暗沉沉的棕色舊地毯,安着綠漆紗門,每次出進都是她丈夫極有禮貌地替我們開門,我很矜持地,從來不向他看,因此幾年來始終不知道他長得是什麼樣子,似乎是不見天日的陰白的臉,他太大教琴養家,他不做什麼事。

     後來我進了學校,學校裡的琴先生時常生氣,把琴譜往地下一掼,一掌打在手背上,把我的手橫掃到鋼琴蓋上去,砸得骨節震痛。

    越打我越偷懶,對于鋼琴完全失去了興趣,應當練琴的時候坐在琴背後的地闆上看小說。

    琴先生結婚之後脾氣好了許多。

    她搽的粉不是浮在臉上——離着臉總有一寸遠。

    松松地包着一層白粉,她竟向我笑了,說:“早!”但是我還是害怕,每次上課之前立在琴間門口等着鈴響,總是渾身發抖,想到浴室裡去一趟。

     因為已經下了幾年的工夫,仿佛投資開店,拿不出來了,棄之可惜,所以一直學了下去,然而後來到底不得不停止了。

    可是一方面繼續在學校裡住讀,常常要走過那座音樂館,許多小房間,許多人叮叮略略彈琴,紛紛的琴宇有搖落、寥落的感覺,仿佛是黎明,下着雨,天永遠亮不起來了,空空的雨點打在洋鐵棚上,空得人心裡難受。

    彈琴的偶爾踩動下面的踏闆,琴宇連在一起和成一片,也不過是大風把雨吹成了煙,風過處,又是滴滴嗒塔稀稀朗朗的了。

     彈着琴,又像在幾十層樓的大廈裡,急急走上仆人苦力推 銷員所用的後樓梯,灰色水泥樓梯,黑鐵欄杆,兩旁夾着灰色水泥牆壁,轉角處堆着紅洋鐵桶與冬天的沒有氣味的灰寒的垃圾。

    一路走上去,沒遇見一個人;在那陰風慘慘的高房子裡,隻是往上走。

     後來離鋼琴的苦難漸漸遠了,也還聽了一些交響樂(大都是留聲機上的,因為比較短),總嫌裡面慷慨激昂的演說腔太重。

    倒是比較喜歡十八世紀的宮廷音樂,那些精緻的Minuet,尖手尖腳怕碰壞了什麼似的——的确那時候的歐洲人迷上了中國的瓷器,連房間家具都用瓷器來做,白地描金,非常細巧的椅子。

    我最喜歡的古典音樂家不是浪漫派的貝多漢或肖班,卻是較早的巴黑,巴黑的曲子并沒有宮樣的纖巧,沒有廟堂氣也沒有英雄氣,那裡面的世界是笨重的,卻又得心應手;小木屋裡,牆上的挂鐘滴塔搖擺;從木碗裡喝羊奶;女人牽着裙子請安;綠草原上有思想着的牛羊與沒有思想的自雲彩;沉甸甸的喜悅大聲敲動像金色的結婚的鐘。

    如同勃朗甯的詩裡所說的: 上帝在他的天庭裡, 世間一切都好了。

     歌劇這樣東西是貴重的,也止于貴重。

    歌劇的故事大都很幼稚,譬如像妒忌這樣的原始的感情,在歌劇裡也就是最簡單的妒忌,一方面卻用最複雜最文明的音樂把它放大一千倍來奢侈地表現着,因為不調和,更顯得吃力。

    “大”不一定是偉大。

    而且那樣的隆重的熱情,那樣的捶胸脯打手勢的英雄,也讨厭。

    可是也有它偉大的時候——歌者的金嗓子在高壓的音樂下從容上升,各種各樣的樂器一個個揣揣懾優了;人在人生的風浪裡突然站直了身子,原來他是很高很高的,眼色與歌聲便在星群裡也放光。

    不看他站起來,
上一頁 章節目錄 下一頁
推薦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