犭莫:(笑)“我自己也害怕。
這樣地沒常性,喜歡了又丢掉,一來就粉碎了幻象。
”
張:“我想是應當這樣的,才有個比較同進步,有些人甚至就停留在王爾德上——真是!”
犭莫:“王爾德那樣的美真是初步的。
——所以我害怕呀,現在我同你說話,至少我知道你是懂得的;同别人說這些,人家盡管點頭,我怎麼知道他真的懂得了沒有?家裡人都會當我發瘋!所以,你還是不要走開罷!”
張:“好,不走。
我大約總在上海的。
”
犭莫:“日本人的個性裡有一種完全——簡直使人灰心的一種完全。
嫁給外國人的日本女人,過了大半輩子的西洋生活,看上去是絕對地被同化了,然而丈夫一死,她帶了孩子,還是要回日本,馬上又變成最徹底的日本人,鞠躬,微笑,成串地說客氣話,愛國愛得很熱心,同時又有那種深深淺淺的凄清……”
張:“嗳,不知為什麼,日本人同家鄉真的隔絕了的話,就簡直不行。
像美國的日僑,生長在美國的,那是非常輕快漂亮,脫盡了日本氣的了;他們之中就很少好的,我不喜歡他們。
不像中國人,可以有歐化的中國人,到底也還是中國人,也有好壞。
日本人是不能有一半一半的。
”
犭莫:“我記得你告訴過我,一個人種學家研究出來,白種人的思想是一條直線,中國人的思想是曲折的小直線;白種人是嚴格地合邏輯的,而中國人的邏輯常常轉彎,比較活動,日本人的思想方式卻是更奇怪的,是兩條平行的虛線,左邊一小劃,右邊一小劃,然後再是左邊一小劃,右邊一小劃,這樣推行下去。
——這不是就像一個人的足印?足印與足印之間本來是有空隙的,即使高一腳,低一腳,踏空了一步,也沒有大礙;不像一條直線,一下子中斷了,反而不容易連下去。
”
張:“呀,真好,兩條平行的虛線比作足迹。
單是想到一個人的足迹,這裡面就有一種完整性。
”
從咖啡店裡走出來,已經是黑夜,天上有冬天的小小的蛾眉月和許多星,地上,身上,是沒有穿衣服似的,漫了水似的,透明透亮的寒冷。
她們的家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同樣的遠近;可是(犭莫)夢堅持着要人送,張愛玲雖然抱怨着,還是陪她向那邊走去。
張:(顫抖着)“真冷!不行,我一定要傷風了!”
犭莫:“不會的。
多麼可愛的,使人神旺的天氣!”
張:“你當然不會傷風,再冷些你也可以不穿襪子,吃冰媒淋,出汗。
我是要回去了!越走,回去的路越遠。
不行,我真的要生病了!”
犭莫:“啊,不要回去,送我就送到底吧,也不要生病!”
張:“你不能想象生病的苦處。
現在你看我有說有笑,多少也有點思想,等我回去發燒嘔吐了,卻隻有我一個人。
我姑姑常常說我自私:‘隻有(犭莫)夢,比你還自私!’”
犭莫:“啊,難道你也真的這樣想麼?喂,我有很好的一句話批評阿部教授的短篇小說《星期五之花》。
那一篇我看到實在很失望。
”
張:“我也是。
仿佛是要它微妙的,可是隻做到輕淡。
”
犭莫:“是的,不過是一點小意思,經不起這樣大寫的。
整個地拉得太長,攤得太薄了。
可是我說得它很美麗,我說它是一張鉛筆畫,上面卻加上了兩筆墨水的勾勒,落了痕迹了。
我就這樣寫在作文裡交了進去,你想他會生氣嗎?”
張:“不會的吧?可是不行,我真的要回去了,太冷了!”
犭莫:“啊,這樣走着說話不是很好嗎?”
張:“是的,可是回去的路上隻有我一個人,你知道有時候我耐不住一刻的寂寞。
電車上倒是有許多人,熱熱鬧鬧的,可是擠不上。
不然就坐三輪車回去,把時間縮短一點也好,我又不願意花那個錢,太冤枉了!為什麼我要把你送到家然後自己叫三輪車回去?又不是你的男朋友!——除非你替我出一半錢。
”
犭莫:“好了好了,不要叽咕了,你叫三輪車回去,我出一半。
”
張:“好的,那麼。
”
張愛玲沒有一百元的票子,問(犭莫)夢借了兩百塊,坐車用了一百七十,在車上一路算着(犭莫)夢應當出八十五,下次要記着還她一百十五元。
她們的錢向來是還來還去,很少清帳的時候。
(原刊1945年3月《天地》月刊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