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是的。
可是如果另外的一個女人是你完全看不起的,那也是我們的自尊心所不能接受的。
結果也許你不得不努力地在她裡面發現一些好處,使得你自己喜歡她。
是有那樣的心理的。
當然,喜歡了之後,隻有更敵視。
”
犭莫:“幸而現在還輪不到我們。
歐洲就快要實行多妻主義了,男人死得太多——看他們可有什麼好一點的辦法想出來。
”
張:(粹然,擔憂他)“(犭莫)夢,将來你老了的時候預備穿什麼樣的衣服呢?”
犭莫:“印度裝的披紗——我想那是最慈悲的。
不管我将來嫁給印度人或是中國人,我要穿印度的披紗——石像的莊嚴,胖一點瘦一點都沒有關系。
或者,也許,中國舊式的襖褲……”
張:(高興起來)“嗳,對了,我也可以穿長大的襖褲,什麼都蓋任了,可是仍舊很有樣子;青的,黑的,赭黃的,也有許多陳年的好顔色。
”
犭莫:“哪,現在你放心了!對于老年沒有恐懼了,是不是?從來沒有看見張愛這樣的人!連将來她老了的時候該穿什麼衣服都要我預先決定!是不是我應當在遺囑上寫明了:幾年以後張愛可以穿什麼什麼……”
張:(笑)“不是的——你知道我最恨現在這班老太太,怎麼黯淡怎麼穿。
瑟瑟縮縮的,如果有一點個性,就是教會氣。
外國老太太們倒是開通,紅的花的都能穿,大塊的背脊上,密密的小白花,使人頭昏,藍底子印花綢,紅底子印花布,包着不成人形的肉,真難看!”
犭莫:“噢,你記得上回我跟一個朋友讨論東西洋的文化,我忽然想起來有一點我要告訴他:西方的時裝也是一代否定一代的,所以花樣翻新,主意非常多;而印度的被紗是永久的,慢慢地加一點進去,加一點進去,終于成了定型,有普遍的包涵的美,改動一點小節都不可能。
還有關于日本文化——我對日本文化的迷戀,已經過去了。
”
張:“啊,我也是!三年前,初次看見他們的木版畫,他們的衣料、瓷器,那些天真的、紅臉的小兵,還有我們回上海來的船上,那年老的日本水手拿出他三個女兒的照片給我們看;路過台灣,台灣的秀麗的山,浮在海上,像中國的青綠山水畫裡的,那樣的山,想不到,真的有!
日本的風景聽說也是這樣。
船艙的窗戶洞裡望出去,圓窗戶洞,夜裡,海彎是藍灰色的,靜靜的一隻小漁船,點一盞紅燈籠……那時候真是如癡如醉地喜歡看呀!”
犭莫:“是的,他們有一種稚氣的風韻,非常可愛的。
”
張:“對于我,倒不是完全因為他們的稚氣。
因為我是中國人,喜歡那種古中國的厚道含蓄。
他們有一種含蓄的空……”
犭莫:“嗳,好的就是那種空氣;譬如說山上有一層銀白的霧,霧是美的,然而霧的後面還是有個山在那裡。
山是真實。
他們的霧,後面沒有山。
”
張:“是的,他們有許多感情都是浮面的。
對于他們不熟悉的東西,他們沒有感情;對于熟悉的東西,每一樣他們都有一個規定的感情——‘應當怎樣想’。
”
犭莫:“看他們的畫,在那圓熟憫麗之中,我總覺得還有更多更多的意思,使人虛心地等待着。
可是現在我知道,一眼看到的,就全在那裡了。
”
張:“……”(最初發表時,此處被删去約110字。
)
犭莫:“……”(最初發表時,此處被删去約100字。
)
張:“……”(最初發表時,此處被删去約95字。
)
犭莫:“你想我們批評得太苛刻麼?我們總是貪多貪多,總是不滿足。
”
張:“我想并不太苛刻。
可是,同西洋同中國現代的文明比起來,我還是情願日本的文明的。
”
犭莫:“我也是。
”
張:“現在的中國和印度實在是不大好。
至于外國,像我們都是在英美的思想空氣裡面長大的,有很多的機會看出他們的破綻。
就連我所喜歡的赫克斯萊,現在也漸漸地不喜歡……”
犭莫:“是的,他并沒有我們所想的偉大。
”
張:“初看是那麼深而狹,其實還是比較頭腦簡單的。
”
犭莫:“就連埃及的藝術,那樣天高地厚的沉默,我都有點疑心,本來沒有什麼意思,意思都是我們自己給加進去的。
”
張:“啊,不過,一切的藝術不都是這樣的麼?這有點不公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