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們是真的。
可是在日常生活裡碰見他們,因為我的幼稚無能,我知道我同他們混在一起,得不到什麼好處的,如果必須有接觸,也是斤斤較量,沒有一點容讓,總要個恩怨分明。
但是像蘇青,即使她有什麼地方得罪我,我也不會記根的。
——并不是因為她是個女人。
她起初寫給我的索稿信,一來就說“叨在同性”,我看了總要笑。
——也不是因為她豪爽大方,不像女人。
第一,我不喜歡男性化的女人,而且根本,蘇青也不是男性化的女人。
女人的弱點她都有,她很容易就哭了,多心了,也常常不講理。
譬如說,前兩天的對談會裡,一開頭,她發表了一段意見關于婦女職業。
“記者”方面的人提出了一個問題,說:“可是……”她凝思了一會,臉色慢慢地紅起來,忽然有一點生氣了,說:“我又不是同你對談——要你駁我做什麼?”大家哄然笑了,她也笑。
我覺得這是非常可愛的。
即使在她的寫作裡,她也沒有過人的理性。
她的理性不過是常識——雖然常識也正是難得的東西。
她與她丈夫之間,起初或者有負氣,得到離婚的一步,卻是心平氣和,把事情看得非常明白簡單。
她丈夫并不壞,不過就是個少爺。
如果能夠一輩子在家裡做少爺少奶奶,他們的關系是可以維持下去的。
然而背後的社會制度的崩壞,暴露了他的不負責。
他不能養家,他的自尊心又限制了她職業上的發展。
而蘇青的脾氣又是這樣,即使委曲求全也弄不好的了隻有分開。
這使我想起我自己,從父親家裡跑出來之前,我母親秘密傳話給我:“你仔細想一想。
跟父親,自然是有錢的,跟了我,可是一個錢都沒有,你要吃得了這個苦,沒有反悔的。
”當時雖然被禁鋼着,渴望着自由,這樣的問題也還使我痛苦了許久。
後來我想,在家裡,盡管滿眼看到的是銀錢進出,也不是我的,将來也不一定輪得到我,最吃重的最後幾年的求學的年齡反倒被耽擱了。
這樣一想,立刻決定了。
這樣的出走沒有一點慷慨激昂。
我們這時代本來不是羅曼蒂克的。
生在現在,要繼續活下去而且活得稱心,真是難,就像“雙手擘開生死路”那樣的艱難巨大的事,所以我們這一代的人對于物質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夠多一點明了與愛悅,也是應當的。
而對于我,蘇青就象征了物質生活。
我将來想要一間中國風格的房,雪白的粉牆,金漆桌椅,大紅椅墊,桌上放着豆綠糯米瓷的茶碗,堆得高高的一盆糕團,每一隻上面點着個胭脂點。
中國的房屋有所謂“一明兩暗”,這當然是明間。
這裡就有一點蘇青的空氣。
這篇文章本來是關于蘇青的,卻把我自己說上許多,實在對不起得很,但是有好些需要解釋的地方,我隻能由我自己出發來解釋。
說到物質,與奢侈享受似乎是不可分開的。
可是我覺得,刺激性的享樂,如同浴缸裡淺淺地放了水,坐在裡面,熱氣上騰,也得到昏蒙的愉快,然而終究淺,即使躺下去,也設法子淹沒全身,思想複雜一點的人,再荒唐,也難求得整個的沉涵。
也許我見識得不夠多,可以這樣想。
我對于聲色犬馬最初的一個印象,是小時候有一次,在姑姑家裡借宿,她晚上有宴會,出去了,剩我一個人在公寓裡,對門的逸園跑狗場,紅燈綠燈,數不盡的一點一點,黑夜裡,狗的吠聲似沸,聽得人心裡亂亂地。
街上過去一輛汽車,雪亮的車燈照到樓窗裡來,黑房裡家具的影子滿房跳舞,直飛到房頂上。
久已忘記了這一節了。
前些時有一次較緊張的空襲,我們經濟力量夠不上逃難(因為逃難不是一時的事,卻是要久久耽擱在無事可做的地方),轟炸倒是聽天由命了,可是萬一長期地斷了水,也不能不設法離開這城市。
我忽然記起了那紅綠燈的繁華,雲裡霧裡的狗的狂吠。
我又是一個人坐在黑房裡,沒有電,瓷缸裡點了一隻白蠟燭,黃瓷缸上凸出綠的小雲龍,靜靜含着圓光不吐。
全上海死寂,隻聽見房間裡一隻鐘滴嗒滴嗒定。
蠟燭放在熱水汀上的一塊玻璃闆上,隐約照見熱水汀管子的撲落,撲落上一個小箭頭指着“開”,另一個小箭頭指着“關”,恍如隔世。
今天的一份小報還是照常送來的,拿在手裡,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是親切,傷鋤。
就着燭光,吃力地讀着,什麼郎什麼翁,用我們熟悉的語調說着俏皮話,關于大餅、白報紙、暴發戶,慨歎着回憶到從前,三塊錢叫堂差的黃金時代。
這一切,在着的時候也不曾為我所有,可是眼看它毀壞,還是難過的——對于千千萬萬的城裡人,别的也沒有什麼了呀!
一隻鐘滴嗒滴嗒,越走越響。
将來也許整個的地面上見不到一隻時辰鐘。
夜晚投宿到荒村,如果忽然聽見鐘擺的滴晤,那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