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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蘇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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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我想吃包子,用現成的芝麻醬作餡,捏了四隻小小的包子,蒸了出來。

    包子上面皺着,看了它,使我的心也皺了起來,一把抓似的,喉嚨是一陣陣硬咽着,東西吃了下去也不知有什麼滋味。

    好像我還是笑着說“好吃”的。

    這件事我不忍想起,又願意想起。

     看蘇青文章裡的記錄,她有一個時期的困苦的情形雖然與我不同,感情上受影響的程度我想是與我相仿的。

    所以我們都是非常明顯地有着世俗的進取心,對于錢,比一般文人要爽直得多。

    我們的生活方式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但那是個性的關系。

     姑姑常常說我:“不知道你從哪裡來的這一身俗骨!”她把我父母分析了一下,他們縱有缺點,好像都還不俗。

    有時候我疑心我的俗不過是避嫌疑,怕沾上了名士派;有時候又覺得是天生的俗。

    我自己為《傾城之戀》的戲寫了篇宣傳稿子,拟題目的時候,腦子裡第一個浮起的是:“傾心吐膽話傾城”,套的是“苜蓿生涯話廿年”之類的題目,有一向是非常時髦的,可是被我一學,就俗不可耐。

     蘇青是——她家門口的兩棵高高的柳樹,韌春抽出了淡金的絲。

    誰都說:“你們那兒的楊柳真好看!”她走出走進,從來就沒看見。

    可是她的俗,常常有一種無意的隽逸,譬如今年過年之前,她一時錢不湊手,性急慌忙在大雪中坐了輛黃包車,載了一車的書,各處兜售,書又掉下來了,《結婚十年》龍風帖式的封面紛紛滾在雪地裡,真是一幅上品的圖畫。

     對于蘇青的穿着打扮;從前我常常有許多意見,現在我能夠懂得她的觀點了。

    對于她,一件考究衣服就是一件考究衣服;于她自己,是得用;于衆人,是表示她的身份地位,對于她立意要吸引的人,是吸引。

    蘇青的作風裡極少“玩味人間”的成分。

     去年秋天她做了件黑呢大衣,試樣子的時候,要炎櫻幫着看看。

    我們三個人一同到那時裝店去,炎櫻說:“線條簡單的于她最相宜。

    ”把大衣上的翻領首先去掉,裝飾性的榴桐也去掉,方形的大口袋也去掉,肩頭過度的墊高也滅掉。

    最後,前面的一排大鈕扣也要去掉,改裝暗鈕。

    蘇青漸漸不以為然了,用商量的口吻,說道:“我想……鈕扣總要的罷?人家都有的!沒有,好像有點滑稽。

    ” 我在旁邊笑了起來,兩手插在雨衣袋裡,看着她。

    鏡子上端的一盞燈,強烈的青綠的光正照在她臉上,下面襯着寬博的黑衣,背景也是影撞撞的,更顯明地看見她的臉,有一點慘白。

    她難得有這樣靜靜立着,端相她自己,雖然微笑着,因為從來沒這麼安靜,一靜下來就像有一種悲哀,那緊湊明債的眉眼裡有一種橫了心的鋒棱,使我想到“亂世佳人”。

     蘇青是亂世裡的盛世的人。

    她本心是忠厚的,她願意有所依附;隻要有個千年不散的筵席,叫她像《紅樓夢》裡的孫媳婦那麼辛苦地在旁邊照座着,招呼人家吃萊,她也可以忙得興興頭頭。

    她的家族觀念很重,對母親,對弟妹,對伯父,她無不盡心幫助,出于她的責任範圍之外。

    在這不可靠的世界裡,要想抓住一點熟悉可靠的東西,那還是自己人。

    她疼小孩子也是因為“與其讓人家占我的便宜,甯可讓自己的小孩占我的便宜”。

    她的戀愛,也是要求可信賴的人,而不是尋求刺激。

    她應當是高等調情的理想對象,伶俐倜傥,有經驗的,什麼都說得出,看得開,可是她太認真了,她不能輕松,也許她自以為輕松的,可是她馬上又會怪人家不負責。

    這是女人的矛盾麼?我想,倒是因為她有着簡單健康的底子的緣故。

     高級情調的第一個條件是距離——并不一定指身體上的。

    保持距離,是保護自己的感情,免得受痛苦。

    應用到别的上面,這可能說是近代人的基本思想,結果生活得輕描談寫的,與生命之間也有了距離了。

    蘇青在理論上往往不能跳出流行思想的圈子,可是以蘇青來提倡距離,本來就是笑話,因為她是那樣的一個興興轟轟火燒似的人,她沒法子伸伸縮縮,寸步留心的。

     我純粹以寫小說的态度對她加以推測,錯誤的地方一定很多,但我隻能做到這樣。

     有一次我同炎櫻說到蘇青,炎櫻說:“我想她最大的吸引力是:男人總覺得他們不欠她什麼,同她在一起很安心。

    ”然而蘇青認為她就吃虧在這裡。

    男人看得起她,把她當男人看待,凡事由她自己負責。

    她不願意了,他們就說她自相矛盾,新式女人的自由她也要,舊式女人的權利她也要。

    這原是一般新女性的悲劇,可是蘇青我們不能說她是自取其咎。

    她的豪爽是天生的。

    她不過是一個直戴的女人,謀生之外也謀愛,可是很失望,因為她看來看去沒有一個人是看得上眼的,也有很笨的,照樣地也壞。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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