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頭上紮的紅線把根。
淡米色的頭發披垂下來,一莖一莖粗得像小蛇。
又有個小女孩拎着個有蓋的鍋走過,那鍋兩邊兩隻絆子裡穿進一根藍布條,便于提攜。
很寬的一條二藍布帶子,看着有點髒相,可是更覺得這個鍋是同她有切身關系的,“心連手,手連心”。
肉店裡學徒的一雙手已經凍得非常大了,橐橐拿刀剁着肉,猛一看就像在那裡剁着紅腫的手指。
櫃台外面來了個女人,是個衰年的娟妓吧,現在是老鸨,或是合夥做生意的娘姨。
頭發依舊燙得蓬蓬松松撂向耳後,臉上有眉目校好的遺迹,現在也不疤不麻,不知怎麼有點凸凹不平,猶猶疑疑的。
她口鑲金牙,黑綢皮袍卷起了袖口,袖口的羊皮因為舊的緣故,一絲一絲膠為一瓣一瓣,紛被着如同白色的磅蟹菊。
她要買半斤肉,學徒忙着切他的肉絲,也不知他是沒聽見還是不答理。
她臉上現出不确定的笑容,在門外立了一會,翹起兩隻手,顯排她袖口的羊皮,指頭上兩隻金戒指,指甲上斑駁的紅蔻丹。
肉店老闆娘坐在八仙桌旁邊,向一個鄉下上來的親戚宣講小姑的劣迹。
她兩手抄在口袋裡,太緊的棉袍與藍布罩袍把她像五花大綁似地綁了起來;她掙紮着,頭往前伸,瞪着一雙麻黃眼睛,但是在本埠新聞裡她還可以是個“略具姿首”的少婦。
“噢!阿哥格就是伊個!阿哥屋裡就是伊屋裡——從前格能講末哉,現在算啥?”她那口氣不是控訴也不是指斥,她眼睛裡也并沒有那親戚,隻是仇深似海;如同面前展開了一個大海似的,她眼睛裡是那樣的茫茫的無望。
一次一次她提高了喉嚨,發聲喊,都仿佛是向海裡吐口痰,明知元濟于事。
那親戚銜着旱煙管,穿短打,一隻腳踏在長闆凳上;他也這樣勸她:“格仔閑話倒也(要勿)去講伊(口老)……”然而她緊接着還是恨一聲:“噢!依阿哥囤兩塊肉皮依也搭伊去賣賣脫!”她把下巴舉起來向牆上一指;闆壁高處,釘着幾枚釘,現在隻有件藍布圍裙挂在那裡。
再過去一家店面,無線電裡媚媚唱着申曲,也是同樣的人情人理有來有去的家常是非。
先是個女人在那裡發言,然後一個男子高亢流利地接口唱出這一串:“想我年紀大來歲數增,三長兩短命歸陰,抱頭送終有啥人?”我真喜歡聽,耳朵如魚得水,在那音樂裡翅棚遊着。
街道轉了個彎,突然荒涼起來。
迎面一帶紅牆,紅磚上漆出來姥姥大的四個藍團白字,是一個小學校。
校園裡高高生長着許多蕭條的白色大樹;背後的瑩白的天,将微歌的樹幹映成了淡綠的。
中曲還在那裡唱着,可是詞句再也聽不清了。
我想起在一個唱本上看到的開篇:“谯樓初鼓定天下——隐隐谯樓二鼓敲……谯樓三鼓更凄涼……”第一旬口氣很大,我非常喜歡那壯麗的景象,漢庸一路傳下來的中國,萬家燈火,在更鼓聲中漸漸靜了下來。
我拿着個網袋,裡面瓶瓶罐罐,兩隻洋瓷蓋碗裡的豆腐與甜面醬都不能夠讓它傾側,一大棵黃芽菜又得側着點,不給它壓碎了底下的雞蛋;扶着挽着,吃力得很。
冬天的陽光雖然微弱,正當午時,而且我路走得多,曬得久了,日光像個黃蜂在頭上嗡嗡轉,營營擾擾的,竟使人癢刺刺地出了汗。
我真快樂我是走在中國的太陽底下。
我也喜歡覺得手與腳都是年青有氣力的。
而這一切都是連在一起的,不知為什麼。
快樂的時候,無線電的聲音,街上的顔色,仿佛我也都有份;即使憂愁沉澱下去也是中國的泥沙。
總之,到底是中國。
回家來,來不及地把萊蔬往廚房裡一堆,就坐在書桌前。
我從來沒有這麼快地寫出東西來過,所以簡直心驚膽戰。
塗改之後成為這樣:——
中國的日夜
我的路
走在我自己的國土。
亂紛紛都是自己人:
補了又補,連了又連的
補釘的彩雲的人民。
我的人民,
我的青春,
我真高興曬着太陽去買回來
沉重累贅的一日三餐。
谯樓初鼓定天下;
安民心,
嘈嘈的煩冤的人聲下沉。
沉到底。
……
中國,到底。
(收入《傳奇》增訂本,1946年11月上海山河圖書公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