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就丢了。
一本小說集,是十年前寫的,去年在香港再版。
散文集《流言》也是以前寫的,我這次離開上海的時候很匆促,一本也沒帶,這是香港的盜印本,即得非常惡劣。
還有一本《赤地之戀》,是在《秧歌》以後寫的。
因為要顧到東南亞一般讀者的興味,自已很不滿意。
而銷路雖然不像《秧歌》那樣慘,也并不見得好。
我發現遷就的事情往往是這樣。
《醒世姻緣》和《海上花》一個寫得濃,一個寫得淡,但是同樣是最好的寫實的作品。
我常常巷它們不平,總覺得它們應當是世界名著。
《海上花》雖然不是沒有缺陷的,像《紅樓夢》沒有寫完也未始不是一個缺陷。
缺陷的性質雖然不同,但無論如何,都不是完整的作品。
我一直有一個志願,希望将來能把《海上花》和《醒世姻緣》譯成英文。
裡面對白的語氣非常難譯,但是也并不是絕對不能譯的。
我本來不想在這裡提起的,因為您或者會擔憂,覺得我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會糟蹋了原著。
但是我不過是有這樣一個願望,眼前我還是想多寫一點東西。
如果有一天我真打算實行的話,一定會先譯半回寄了來,讓您看行不行。
視近好
張愛玲二月廿日
同年十一月,我到紐約不久,就去見适之先生,跟一個錫蘭朋友炎櫻一同去。
那條街上一排白色水泥方塊房子,門洞裡出現樓梯,完全是港式公寓房子,那天下午曬着太陽,我都有點恍倔起來,仿佛還在香港。
上了樓,室内陳設也看着眼熟得很。
适之先生穿着長袍子。
他太太帶點安徽口音,我聽得更覺得熟悉。
她端麗的圓臉上看得出當年的摸樣,兩手交握着站在當地,态度有點生澀。
我想她也許有些地方永遠是适之先生的學生,使我立刻想起讀到的關于他們是舊式婚姻罕有的幸福的例子。
他們倆都很喜歡炎櫻,問她是哪裡人。
她用國語回答,不過她離開上海久了,不大會說了。
喝着玻璃杯裡泡着的綠茶,我還沒進門就有的時空交疊的感覺更濃了。
我看的《胡适文存》是在我父親窗下的書桌上,與較不像樣的書并列。
他的《歇浦潮》、《人心大變》、《海外缤紛錄》我一本本拖出去看,《胡适文存》則是坐在書桌前看的。
《海上花》似乎是我父親看了胡适的考證去買來的。
《醒世姻緣》是我破例要了四塊錢去買的。
買回來看我弟弟拿着舍不得放手,我又忽然一慷慨,繪他先看第一二本,自己從第三本看起,因為讀了考證,大緻已經有點知道了。
好幾年後,在港戰中當防空員,駐紮在馮平山圖書館,發現有一部《醒世姻緣》,馬上得其所哉,一連幾天看得拾不起頭來。
房頂上裝着高射炮,成為轟炸目标,一顆顆炸彈轟然落下來,越落越近。
我隻想着:至少等我看完了吧。
我姑姑有個時期跟我父親借書着,後來兄妹鬧翻了不來往,我父親有一次頓倔的笑着咕噜了一聲:“你姑姑有兩本書還沒還我。
”我姑妨也有一次有點不好意思的說:“這本《胡适文存》還是他的。
”還有一本蕭伯納的《聖女貞德》,德國出版的,她很喜歡那米色的袖珍本,說:“他這套書倒是好。
”她和我母親跟胡适先生同桌打過牌。
戰後報上登着胡适回國的照片,不記得是下飛機還是下船,笑容滿面,笑得像個貓臉的小孩,打着個大圓點的蝴蝶式領結,她看着笑了起來說:“适之這樣年輕!”
那天我跟炎櫻去過以後,炎櫻去打聽了來,對我說:“喂,你那位胡博士不大有人知道,沒有林語堂出名。
”我屢次發現外國人不了解現代中國的時候,往往是因為不知道五四運動的影響。
因為五四運動是對内的,對外隻限于輸入。
我覺得不但我們這一代與上一代,就連大陸上的下一代,盡管反胡适的時候許多青年已經不知道在反些什麼,我想隻要有心理學家榮(Jung)所謂民族回憶這樣東西,像“五四”這樣的經驗是忘不了的,無論湮沒多久也還是在思想背景裡。
榮與弗洛伊德齊名。
不免聯想到弗洛伊德研究出來的,摩西是被以色列入殺死的。
事後他們自己諱言,年代久了又倒過來仍舊信奉他。
我後來又去看過胡适先生一次,在書房裡坐,整個一道牆上一溜書架,雖然也很簡單,似乎是定制的,幾乎高齊屋頂,但是沒擱書,全是一疊疊的文件夾子,多數亂糟糟露出一截子紙。
整理起來需要的時間心力,使我一看見就心悸。
跟适之先生談,我确是如對神明。
較具體的說,是像寫東西的時候停下來望着窗外一片空白的天,隻想較近真實。
适之先生講起大陸,我頓了頓沒有回答,因為自從一九三幾年起看書,就感到左派的壓力,雖然本能的起反感,而且像一切潮流一樣,我永遠是在外面的,但是我知道它的影響不止于像西方的左派隻限于一九三0年代。
我一默然,适之先生立刻把臉一沉,換了個話題。
我隻記得自己太不會說話,因而梗梗于心的這兩段。
他還說:“你要看書可以到哥倫比亞圖書館去,那兒書很多。
”我不由得笑了。
那時候我雖然經常的到市立圖書館借書,還沒有到大圖書館查書的習慣,更不必說觀光。
适之先生一看,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