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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胡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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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就又說到别處去了。

     他講他父親認識我的祖父①,似乎是我祖父幫過他父親一個小忙。

    我連這段小故事都不記得,仿佛太荒唐。

    原因是我們家裡從來不提祖父。

    有時候聽我父親跟客人談“我們老太爺”,總是牽涉許多人名,不知道當時的政局就跟不上,聽不了兩句就聽不下去了。

    我看了《孽海花》才感到興趣起來,一問我父親,完全否認。

    後來又聽見他跟個親戚高談闊論,辯明不可能在簽押房撞見東翁的女兒,那首濤也不是她做的。

    我覺得那不過是細節。

    過天再問他關于祖父别的事,他悼悼然說:“都在爺爺在集子裡,自己去看好了!”我到書房去請老師給我找了出來,搬到飯廳去一個人看。

    典故既多,人名無數,書信又都是些家常說。

    幾套線裝書看得頭昏腦漲,也看不出幕後事情。

    又不好意思去問老師,仿佛喜歡講家世似的。

     ①張愛玲的祖父系晚清名臣張佩綸(1848—1903)。

    張佩綸,字幼樵,與寶廷、吳大、陳寶琛等評議朝政,号稱清流派。

    1884年(光緒十年),中法戰争期間被派赴福建會辦海防,因玩忽職守,使福建海軍潰于一旦,受革職充軍處分,1888年獲釋後,任李鴻章幕僚(他又是李鴻章的女婿)。

    下文中所說他的集子,指《澗于集》和《澗于日記》。

     祖父死的時候我姑姑還小,什麼都不知道,而且微窘的笑着問:“怎麼想起來問這些?”因為不應當跟小孩子們講這些話,不民主。

    我幾下子一碰壁,大概養成了個心理錯綜,一看到關于祖父的野史就馬上記得,一歸人正史就毫無印象。

     适之先生也提到不久以前在書攤上看到我祖父的全集,沒有買。

    又說正在給《外交》雜志(“ForeignAffairs”)寫篇文章,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他們這裡都要改的。

    ”我後來想看看《外交》逐期的目錄,看有沒有登出來,工作忙,也沒看。

     感恩節那天,我跟炎櫻到一個美國女人家裡吃飯,人很多,一頓烤鴨子吃到天黑,走出來滿街燈火櫥窗,新寒暴冷,深灰色的街道特别幹淨,霓虹燈也特别晶瑩可愛,完全像上海。

    我非常快樂,但是吹了風回去就嘔吐。

    剛巧胡适先生打電話來,約我跟他們吃中國館子。

    我告訴他剛吃了回來吐了,他也就算了,本來是因為感恩節,怕我一個人寂寞。

    其實我哪過什麼感恩節。

     炎櫻有認識的人住過一個職業女子宿舍,我也就搬了去住。

    是救世軍辦的,救世軍①是出名救濟貧民的,誰聽見了都會駭笑,就連住在那裡的女孩子們提起來也都汕汕的嗤笑着。

    唯有年齡限制,也有幾位胖太大,大概與教會有關系的,似乎打算在此終老的了。

    管事的老姑娘都稱中尉、少校。

    餐廳裡代斟咖啡的是醉倒在鮑艾裡(TheBowery)的流浪漢,她們暫時收容的,都是酒鬼,有個小老頭子,藍眼睛白蒙蒙,有氣無力靠在咖啡爐上站着。

     ①救世軍,基督教(新教)的一個社會活動組織,從事宗教宣教和慈善事業。

    其編制仿效軍隊,在世界各地設有分支機構。

     有一天胡适先生來看我,請他到客廳去坐,裡面黑洞洞的,足有個學校禮堂那麼大,還有個講台,台上有鋼琴,台下空空落落放着些舊沙發。

    沒什麼人,幹事們鼓勵大家每天去喝下午茶,誰也不肯去。

    我也是第一次進去,看着隻好無可奈何的笑。

    但是适之先生直贊這地方很好。

    我心裡想,還是我們中國人有涵養。

    坐了一會出來,他一路四面看着,仍舊滿口說好;不像是敷衍話。

    也許是覺得我沒有虛榮心。

    我當時也沒有琢磨出來,隻馬上想起他寫的他在美國的學生時代,有一天晚上去參加複興會教派篝火晚會的情形。

     我送到大門外,在台階上站着說話。

    天冷,風大,隔着條街從赫貞江上吹來。

    适之先生望着街口露出的一角空(氵蒙)的灰色河面,河上有霧,不知道怎麼笑眯眯的者是望着,看怔住了。

    他圍巾裹得嚴嚴的,脖子縮在半舊的黑大衣裡,厚實的肩背,頭臉相當大,整個凝成一座古銅半身像。

    我忽然一陣凜然,想着:原來是真像人家說的那樣。

    而我向來相信凡是偶像都有“粘土腳”,否則就站不住,不可信。

    我出來沒穿大衣,裡面暖氣太熱,隻穿着件大挖領的夏衣,倒也一點都不冷,站久了隻覺得風飕飕的。

    我也跟着向河上望過去微笑着,可是仿佛有一陣悲風,隔着十萬八千裡從時代的深處吹出來,吹得眼睛都睜不開。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适之先生。

     我二月裡搬到紐英倫去,幾年不通消息。

    一九五八年,我申請到南加州亨亭屯·哈特福基金會去佐半年,那是A&P超級市場後裔辦的一個藝文作場,是海邊山谷裡一個魅麗的地方,前年關了門,報上說蝕掉五十萬。

    我寫信請适之先生作保,他答應了,順便把我三四年前送他的那本《秧歌》寄還給我,經他通篇圈點過,又在廊頁上題字。

    我看了實在震動,感激得說不出話來,寫都無法寫。

     寫了封短信去道謝後,不記得什麼時候讀到胡适返台消息。

    又隔了好些時,看到噩耗,隻憫餾的。

    是因為本來已經是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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