艇已經坐滿了人。
布萊叫他不要下船,答應回國代為分說。
這是借用其他三個人的事,小木匠等三人已經上了小船又被克利斯青晚回。
被喚回是沒辦法,換了遲到的人,布萊多少有點疑心,不會自動答應代為洗刷,而又食言。
兩位作者為了補這漏洞,又加上事變前夕布萊恰巧聽見白顔與克利斯青在甲闆上談話,又偏隻聽見最後一句“那我們一言為定”,事後思量,誤以為是約定謀反,因此回國後不履行諾言,将自顔列入叛黨内。
叛變兩章根據在場諸人口述,寫得生龍活虎,隻有這一段是敗筆,異常拙劣牽強。
我看的是普及本,沒有序,所以直到最近看見李察浩的書,船員名單上沒有白顔,才知道原來沒有這個人。
這才恍然大悟,為什麼所有白顔正傳的部分都特别沉悶乏昧:寡母請吃飯,初見布萊;母子家園玫瑰叢中散步談心;案發後,布萊一封信氣死了美而慧的母親;出獄回家,形單影隻,感溉萬千,都看得人昏昏欲睡。
邦梯号上人才濟濟,還有個現成的叙述者莫禮遜,許多史料都來自他的劄記。
他約有三十多歲;在水手中算老兵了,留着長長的黑發。
傅萊亞顯然信任他,一出事就跟他商量“反叛變”,他根據常識回答:“已經太晚了”。
但是他第一個動手幫助船長一行人,向救生艇上投擲器材食物,扛擡食水。
那天他的客觀冷靜大膽,簡直像個現代派去的觀察者。
在法庭上雖然不像海五德有人撐腰,兩人都應對得當,判絞獲赦,但是在小說家看來,這些人統不合格,必須另外編造一個定做的小紙人,為完全便利起見,長篇大論寫他,都是任誰也無法反對的事,例如把海五德年紀加大三歲,到了公認可以談戀愛的年齡,不緻于辜負南海風光,使讀者失望。
但是就連這場戀愛也無味到極點,隻夠向當時美國社會各方都打招呼,面面俱到。
船員中隻有他與塔喜堤女人結婚,而他這樣母子相依為命,有沒有顧慮到母親是否贊成。
竟一宇不提。
雖然是土俗婚禮,法律上不生效,也并沒有另外結婚,而她也識相,按照電影與通俗小說中土女與東方女性的不成文法,及時死去,免得僧同回國害他為難。
他二十年後才有機會回塔喜堤,聽見說她早已亡故,遺下他的一個女兒,就是那邊走來的一個高大的少婦,抱着孩子,一時百感交集,沒認女兒外孫,怕受不了——也避免使有些讀者起反感。
一段極盡扭捏之緻。
不過是一本過時的美國暢銷書,老是楔而不舍的細評起來,迹近無聊。
原因是大家都熟悉這題材,把史實摘清楚之後,可以看出這部小說是怎樣改,為什麼改,可見它的成功不是偶然的。
同時可以看出原有的故事本身有一種活力,為了要普遍的被接受,而削足适履。
它這一點非常典型性,不僅代表通俗小說,也不限西方。
續集《辟坎島》沒有另起爐竈換個虛構的主角,就不行。
雖然口口聲聲稱績薩貝拉為克利斯青太太——大概是依照亞當斯晚年的潔本的口吻——言語舉止也使人絕對不能想象她跳草裙舞,但還是改得不夠徹底,還有這樣的句子:克利斯青反對威廉斯獨占士人妻,建議另想辦法,說:“你難道沒有個朋友肯跟你共他的女人?”令人失笑。
并不是諾朵夫等隻會寫男童故事;二人合著的南太平洋羅曼斯還有《腿風》,寫早期澳洲的有《植物學灣》,制成影片都是賣座的名片。
辟坎島的故事苦于太不羅曼蒂克,又自有一種生命力,駕馭不了它。
在李察浩書中這故事返樸歸真,簡直可能是原子時代大破壞後,被隔離的一個小集團,在真空中,社會制度很快的一一都崩潰了,退化到有些獸類社團的階段,隻能有一個強大的雄性,其餘的雄性限未成年的。
辟坎島人最後靠宗教得救,也還是剩下的唯一的一個強大的雄性制定的。
近來又出了部小說《再會,克利斯青先生!》寫布萊垂涎海五德,妒忌克利斯青與海五德同性戀愛。
辟坎島上土人起事,克利斯青重傷末死,逃了出來,多年後一度冒險回英國,在街上重逢海五德,沒有招呼,此後仍舊潛返辟坎島與妻兒團聚,在他常去的崖頂山洞裡獨住,不大有人知道。
男色是熱門題材,西方最後的一隻禁果,離《叛艦喋血記》的時代很遠,書也半斤八兩,似乎銷路也不錯。
雖然同是英國出版,作者顯然沒有來得及看見李察浩的書。
弗洛依德的大弟子榮(Jung)給他的信上談心理分析,說有個病例完全像易蔔生的一出戲,又說:“凡是能正式分析的病例都有一種美,審美學上的美感。
”——見《弗洛依德,榮格通信集》,威廉麥桧(McGuire)編——這并不是病态美,他這樣說,不過因為他最深知精神病人的曆史。
别的生老病死,一切人的事也都有這種美,隻有最好的藝術品能比。
(收入《張看》,1976年5月台北皇冠出版社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