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侉氣而快樂的,粉紅地子的洋紗衫褲上飛着藍蝴蝶。
我們住着很小的石庫門房子,紅油闆壁。
對于我,那也有一種緊緊的朱紅的快樂。
然而我父親那時候打了過度的嗎啡針,離死很近了。
他獨自坐在陽台上,頭上搭一塊濕手巾,兩目直視,檐前挂下了牛筋繩索那樣的粗而白的雨。
嘩嘩下着雨,聽不清楚他嘴裡喃喃說些什麼,我很害怕了。
女傭告訴我應當高興,母親要回來了。
母親回來的那一天我吵着要穿上我認為最俏皮的小紅襖,可是她看見我第一句話就說:“怎麼給她穿這樣小的衣服?”不久我就做了新衣,一切都不同了。
我父親痛悔前非,被送到醫院裡去。
我們搬到一所花園洋房裡,有狗,有花,有童話書,家裡陡然添了許多蘊藉華美的親戚朋友。
我母親和一個胖伯母并坐在鋼琴凳上模仿一出電影裡的戀愛表演,我坐在地上看着,大笑起來,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
我寫信給天津的一個玩伴,描寫我們的新屋,寫了三張信紙,還畫了圖樣。
沒得到回信——那樣的粗俗的誇耀,任是誰也要讨厭罷?家裡的一切我都認為是美的頂巅。
藍椅套配着舊的玫瑰紅地毯,其實是不甚諧和的,然而我喜歡它,連帶的也喜歡英國了,因為英格蘭三個字使我想起藍天下的小紅房子,而法蘭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的磁磚,沾着生發油的香,母親告訴我英國是常常下雨的,法國是晴朗的,可是我沒法矯正我最初的印象。
我母親還告訴我畫圖的背景最得避忌紅色,背景看上去應當有相當的距離,紅的背景總覺得近在眼前,但是我和弟弟的卧室牆壁就是那沒有距離的橙紅色,是我選擇的,而且我畫小人也喜歡給畫上紅的牆,溫暖而親近。
畫圖之外我還彈鋼琴,學英文,大約生平隻有這一個時期是具有洋式淑女的風度的。
此外還充滿了優裕的感傷,看到書裡夾的一朵花,聽我母親說起它的曆史,竟掉下淚來。
我母親見了就向我弟弟說:“你看姊姊不是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我被誇獎着,一高興,眼淚也幹了,很不好意思。
《小說月報》上正登着老舍的《二馬》,雜志每月寄到了,我母親坐在抽水馬桶上看,一面笑,一面讀出來,我靠在門框上笑。
所以到現在我還是喜歡《二馬》,雖然老舍後來的《離婚》《火車》全比《二馬》好得多。
我父親把病治好之後,又反悔起來,不拿出生活費,要我母親貼錢,想把她的錢逼光了,那時她要走也走不掉了。
他們劇烈地争吵着,吓慌了的仆人們把小孩拉了出去,叫我們乖一點,少管閑事。
我和弟弟在陽台上靜靜騎着三輪的小腳踏車,兩人都不作聲,晚春的陽台上,挂着綠竹簾子,滿地密條的陽光。
父母終于協議離婚。
姑姑和父親一向也是意見不合的,因此和我母親一同搬走了,父親移家到一所弄堂房子裡。
(我父親對于“衣食住”向來都不考究,單隻注意到“行”,惟有在汽車上舍得花點錢。
)他們的離婚,雖然沒有征求我的意見,我是表示贊成的,心裡自然也惆怅,因為那紅的藍的家無法維持下去了。
幸而條約上寫明了我可以常去看母親。
在她的公寓裡第一次見到生在地上的瓷磚沿盆和煤氣爐子,我非常高興,覺得安慰了。
不久我母親動身到法國去,我在學校裡住讀,她來看我,我沒有任何惜别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興,事情可以這樣光滑無痕迹地度過,一點麻煩也沒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裡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一直等她出了校門,我在校園裡隔着高大的松杉遠遠望着那關閉了的紅鐵門,還是漠然,但漸漸地覺到這種情形下眼淚的需要,于是眼淚來了,在寒風中大聲抽噎着,哭給自己看。
母親走了,但是姑姑的家裡留有母親的空氣,纖靈的七巧闆桌子,輕柔的顔色,有些我所不大明白的可愛的人來來去去。
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不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的,都在這裡了。
因此對于我,精神上與物質上的善,向來是打成一片的,不是像一般青年所想的那樣靈肉對立,時時要起沖突,需要痛苦的犧牲。
另一方面有我父親的家,那裡什麼我都看不起,鴉片,教我弟弟做《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懶洋洋灰撲撲地活下去。
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我把世界強行分作兩半,光明與黑暗,善與惡,神與魔。
屬于我父親這一邊的必定是不好的,雖然有時候我也喜歡。
我喜歡鴉片的雲霧,霧一樣的陽光,屋裡亂攤着小報,(直到現在,大疊的小報仍然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