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回家的感覺)看着小報,和我父親談談親戚間的笑話——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時候他喜歡我。
父親的房間裡永遠是下午,在那裡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
在前進的一方面我有海闊天窮的計劃,中學畢業後到英國去讀大學,有一個時期我想學畫卡通影片,盡量把中國畫的作風介紹到美國去。
我要比林語堂還出風頭,我要穿最别緻的衣服,周遊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過一種幹脆利落的生活。
然而來了一件結結實實的,真的事。
我父親要結婚了。
我姑姑初次告訴我這消息,是在夏夜的小陽台上。
我哭了,因為看過太多的關于後母的小說,萬萬沒想到會應在我身上。
我隻有一個迫切的感覺:無論如何不能讓這件事發生。
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鐵欄幹上,我必定把她從陽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
我後母也吸鴉片。
結了婚不久我們搬家搬到一所民初式樣的老洋房裡去,本是自己的産業,我就是在那房子裡生的。
房屋裡有我們家的太多的回憶,像重重疊疊複印的照片,整個的空氣有點模糊。
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
房屋的青黑的心子裡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個怪異的世界。
而在陰陽交界的邊緣,看得見陽光,聽得見電車的鈴與大減價的布店裡一遍又一遍吹打着《蘇三不要哭》,在那陽光裡隻有昏睡。
我住在學校裡,很少回家,在家裡雖然看到我弟弟與年老的“何幹”受磨折,非常不平,但是因為實在難得回來,也客客氣氣敷衍過去了。
我父親對于我的作文很得意,曾經鼓勵我學做詩。
一共做過三首七絕,第二首詠《夏雨》,有兩句經先生濃圈密點,所以我也認為很好了:“聲如羯鼓催花發,帶雨蓮開第一枝。
”第三首詠花木蘭,太不像樣,就沒有興緻再學下去了。
中學畢業那年,母親回國來,雖然我并沒覺得我的态度有顯著的改變,父親卻覺得了,對于他,這是不能忍受的,多少年來跟着他,被養活,被教育,心卻在那一邊。
我把事情弄得更槽,用演說的方式向他提出留學的要求,而且吃吃艾艾,是非常壞的演說。
他發脾氣,說我受了人家的挑唆。
我後母當場罵了出來,說:“你母親離了婚還要幹涉你們家的事。
既然放不下這裡,為甚麼不回來?可惜遲了一步,回來隻好做姨太太!”
滬戰發生,我的事暫且擱下了。
因為我們家鄰近蘇洲河,夜間聽見炮聲不能入睡,所以到我母親處住了兩個禮拜。
回來那天,我後母問我:“怎樣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說一聲?”我說我向父親說過了。
她說:“噢,對父親說了!你眼睛裡哪兒還有我呢?”她刷地打了我一個嘴巴,我本能地要還手,被兩個老媽子趕過來拉住了。
我後母一路銳叫着奔上樓去:“她打我!她打我!”在這一刹那間,一切都變得非常明晰,下着百葉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飯已經開上桌了,沒有金魚的金魚缸,白瓷缸上細細描出橙紅的魚藻。
我父親趿着拖鞋,拍達拍達沖下樓來。
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還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覺得我的頭偏到這一邊,又偏到那一邊,無數次,耳朵也震聾了。
我坐在地下,躺在地下了,他還揪住我的頭發一陣踢。
終于被人拉開。
我心裡一直很清楚,記起我母親的話:“萬一他打你,不要還手,不然,說出去總是你的錯,”所以也沒有想抵抗。
他上樓去了,我立起來走到浴室裡照鏡子,看我身上的傷,臉上的紅指印,預備立刻報巡捕房去。
走到大門口,被看門的巡警攔住了說:“門鎖着呢,鑰匙在老爺陌??!蔽沂宰湃銎茫心痔呙牛笸家鹛磐飧诰淖⒁猓遣恍校銎貌皇僑菀椎氖隆N一氐郊依锢矗腋蓋子終耍岩恢淮蠡ㄆ肯蛭彜飛現覽矗暈⑼崃艘煌幔閃艘環康乃榇傘K吡酥螅胃上蛭銥蓿擔骸澳阍趺椿崤稭庋哪兀俊蔽藝馐焙虿啪醯寐輝┣咳缟降乜奁鹄矗ё潘蘖誦砭謾H歡睦锸槍治業模蛭遙嫖業ㄐ。
攣業米锪爍蓋祝嘁槐滄櫻志迨顧涞美涠病N葉雷栽诼ハ碌囊患淇輾坷锎袅艘徽欤砩暇馱诤炷究淮采纖恕?/p>第二天,我姑姑來說情,我後母一見她便冷笑:”是來捉鴉片的麼?“不等她開口我父親便從煙鋪上跳起來劈頭打去,把姑姑也打傷了,進了醫院,沒有去報捕房,因為太丢我們家的面子。
我父親揚言說要用手槍打死我。
我暫時被監禁在空房裡,我生在裡面的這座房屋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