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變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現出青白的粉牆,片面的,癫狂的。
BeverleyNichols有一句詩關于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着月亮光,”我讀到它就想到我們家樓闆上的藍色的月光,那靜靜地殺機。
我也知道我父親決不能把我弄死,不過關幾年,等我放出來的時候已經不是我了。
數星期内我已經老了許多年。
我把手緊緊捏着陽台上的木欄幹,仿佛木頭上可以榨出水來。
頭上是赫赫的藍天,那時候的天是有聲音的,因為滿天的飛機。
我希望有個炸彈掉在我們家,就同他們死在一起我也願意。
何幹怕我逃走,再三叮囑:“千萬不可以走出這扇門呀!出去了就回不來了。
”然而我還是想了許多脫逃的計劃,《三劍客》《基度山恩仇記》一齊到腦子裡來了。
記得最清楚的是《九尾龜》裡章秋谷的朋友有個戀人,用被單結成了繩子,從窗戶裡缒了出來。
我這裡沒有臨街的窗,惟有從花園裡翻牆頭出去。
靠牆倒有一個鵝棚可以踏腳,但是更深人靜的時候,驚動兩隻鵝,叫将起來,如何是好?
花園裡養着呱呱追人啄人的大白鵝,唯一的樹木是高大的白玉蘭,開着極大的花,像污穢的白手帕,又像廢紙,抛在那裡,被遺忘了,大白花一年開到頭。
從來沒有那樣邋遢喪氣的花。
正在籌劃出路,我生了沉重的痢疾,差一點死了。
我父親不替我請醫生,也沒有藥。
病了半年,躺在床上看着秋冬的淡青的天,對面的門樓上挑起石灰的鹿角,底下累累兩排小石菩薩——也不知道現在是哪一朝,哪一代……朦胧地生在這所房子裡,也朦胧地死在這裡麼?死了就在園子裡埋了。
然而就在這樣想着的時候,我也傾全力聽着大門每一次的開關,巡警咕滋咖滋抽出鏽澀的門闩,然後嗆啷啷一聲巨響,打開了鐵門。
睡裡夢裡也聽見這聲音,還有通大門的一條煤屑路,腳步下沙子的吱吱叫。
即使因為我病在床上他們疏了防,能夠無聲地溜出去麼?
一等到我可以扶牆摸壁行走,我就預備逃。
先向何幹套口氣打聽了兩個巡警換班的時候,隆冬的晚上,伏在窗子上用望遠鏡看清楚了黑路上沒有人,挨着牆一步一步摸到鐵門邊,拔出門闩,開了門,把望遠鏡放在牛奶箱上,閃身出去。
——當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沒有風,隻是陰曆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燈下隻看見一片寒灰,但是多麼可親的世界呵!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
而且我在距家不遠的地方和一個黃包車夫講起價錢來了——我真高興我還沒忘了怎樣還價。
真是發了瘋呀!随時可以重新被抓進去。
事過境遷,方才覺得那驚險中的滑稽。
後來知道何幹因為犯了和我同謀的嫌疑,大大的被帶累。
我後母把我一切的東西分着給了人,隻當我死了。
這是我那個家的結束。
我逃到母親家,那年夏天我弟弟也跟着來了,帶了一雙報紙包着的籃球鞋,說他不回去了。
我母親解釋給他聽她的經濟力量隻能負擔一個人的教養費,因此無法收留他。
他哭了,我在旁邊也哭了。
後來他到底回去了,帶着那雙籃球鞋。
何幹偷偷摸摸把我小時的一些玩具私運出來給我做紀念,内中有一把白象牙骨子淡綠鴕鳥毛扇扇,因為年代久了,一扇便掉毛,漫天飛着,使人咳嗆下淚。
至今回想到我弟弟來的那天,也還有類似的感覺。
我補書預備考倫敦大學。
在父親家裡孤獨慣了,驟然想學做人,而且是在窘境中做“淑女”,非常感到困難。
同時看得出我母親是為我犧牲了許多,而且一直在懷疑着我是否值得這些犧牲。
我也懷疑着。
常常我一個人在公寓的屋頂陽台上轉來轉去,西班牙式的白牆在藍天上割出斷然的條與塊。
仰臉向當頭的烈日,我覺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因于過度的自誇與自鄙。
這時候,母親的家不複是柔和的了。
考進大學,但是因為戰事,不能上英國去,改到香港,三年之後又因為戰事,書沒讀完就回上海來。
公寓裡的家還好好的在那裡,雖然我不是那麼絕對地信仰它了,也還是可珍惜的。
現在我寄住在舊夢裡,在舊夢裡做着新的夢。
寫到這裡,背上吹的風有點冷了,走去關上玻璃門,陽台上看見毛毛的黃月亮。
古代的夜裡有更鼓,現在有賣馄饨的梆子,千年來無數人的夢的拍闆:“托,托,托,托”——可愛又可哀的年月呵!
(一九四四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