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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麗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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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夫人查問起來,她隻說:“看不得的!”老夫人一定要看,她竟和母親扭打,被母親推了一跤,她立刻爬起身來,又去死守着帳門;掙紮着,又是一跤掼得老遠。

    母親揭開帳子,小生在裡面順勢一個跌撲,跪在老夫人跟前,衣褶飄起來搭在頭上蓋住了臉。

    老夫人叫喊起來道?quot;吓煞我了!這是什麼怪物?“小姐道:”所以我說看不得的呀。

    “老夫人把他的蓋頭扯掉,見是自己的内侄,當即大發雷霆。

    老夫人坐在椅上,小姐便倚在母親肩膀上撒嬌,笑嘻嘻的拉拉扯扯,屢次被母親甩脫了手。

    老夫人的生氣,也不像是家法森嚴,而是一個賭氣的女人,别過臉去噘着嘴,把人不瞅不睬。

    後來到底饒了他們,吩咐公子先回書房去讀書,婚事以後補辦。

    不料他們立刻就又黏纏在一起,笑吟吟對看,對唱,用肘彎互相擠一下。

    老夫人橫攔在裡面,愣起了眼睛,臉對臉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半晌,方才罵罵咧咧的把他們趕散了。

     這一幕鄉氣到極點。

    本來,不管說的是什麼大戶人家的故事,即使是皇宮内院,裡面的人還是他們自己人,照樣的做粗事,不過穿上了平金繡花的衣裳。

    我想民間戲劇最可愛的一點正在此:如同唐詩裡的“銀钏金钗來負水”,——是多麼華麗的人生。

    想必這是真的;現在是成了一種理想了。

     戲往下做着:小生帶着兩個書僮回家去了,不知是不是去告訴父親央媒人來求親。

    路上經過一個廟,進去祝禱,便在廟中“驚豔”,看中了另一個小姐。

    那小姐才一出場,觀衆便紛紛贊許道:“這個人末相貌好的!”“還是這個人好一點!”“就隻有這一個還……”以後始終不絕口地誇着“相貌好”“相貌好”。

    我想無論哪個城裡女人聽到這樣的批評總該有點心驚膽戰,因為曉得他們的标準,而且是非常狹隘苛刻的,毫無通融的餘地。

    這旦角矮矮的,生着個粉撲臉,櫻桃小口,端秀的鼻梁,腫腫的眼泡上輕輕抹了些胭脂。

    她在四鄉演出的時候大約聽慣了這樣的贊美,因此格外的矜持,如同慈禧太後的轎夫一樣穩重緩慢地擡着她的一張臉。

    她穿着玉色長襖,繡着兩叢寶藍色蘭花。

    小生這時候也換了淺藍色繡花袍子。

    這一幕又是男女主角同穿着淡藍,看着就像是燈光一變,幽幽的,是庵堂佛殿的空氣了,小姐燒過香,上轎回府。

    兩個書僮磕了頭起來,尋不見他家公子;他已經跟到她門上賣身投靠了。

    ——他那表妹将來知道了,作何感想呢?大概她可以用不着擔憂的,有朝一日他功成名就,奉旨完婚的時候,自會一路娶過來,決不會漏掉她一個。

    從前的男人是沒有負心的必要的。

     小生找了個媒婆介紹他上門。

    這媒婆一搖一擺,扇着個蒲扇,起初不肯薦他去,因為陌生人不知底細,禁不住他再三央告,畢竟還是把他賣進去了。

    臨走卻有許多囑咐,說:“相公當心!你在此新來乍到,隻怕你過不慣這樣的日子,諸事務必留心;主人面前千萬小心在意,同事之間要和和氣氣。

    我過幾天再來看你!”那悲悲切切的口吻簡直使人詫異——從前人厚道,連這樣的關系裡都有親誼。

    小生得機會便将他的本意據實告訴一個丫環,丫環把小姐請出來,轉述給她聽。

    他便背剪着手面朝外站着,靜等她托以終身。

    這時候的戲劇性減少到不絕如縷。

    …… 闵少奶奶抱着孩子來接我,我一直賴着不走。

    終于不得不站起身來一同擠出去。

    我看看這些觀衆——如此鮮明簡單的“淫戲”,而他們坐在那裡像個教會學校的懇親會。

    真是奇怪,沒有傳奇教師的影響,會有這樣無色彩的正經而愉快的集團。

    其中有貧有富,但幾乎一律穿着舊藍布罩袍。

    在這凋零的地方,但凡有一點東西就顯得是惡俗的賣弄,不怪他們對于鄉氣俗氣特别的避諱。

    有個老太太托人買布,買了件灰黑格子的,隐隐夾着點紅線,老太太便罵起來道?quot;把我當小孩呀?“把顔色歸于小孩,把故事歸于戲台上。

    我忍不住想問:你們自己呢?我曉得他們也常有偷情,離異的事件,不見得有農村小說裡特别誇張用來調劑沉悶的原始的熱情,但也不見得規矩到這個地步。

     劇場裡有個深目高鼻子的黑瘦婦人,架着鋼絲眼鏡,剪發,留得長長的擄到耳後,穿着深藍布罩袍——她是從什麼地方嫁到這村莊裡來的呢?簡直不能想象!——她欠起身子,親熱而又大方地和許多男人打招呼,跟着她的兒女稱呼他們“林伯伯!”“三新哥!”笑吟吟趕着他們說玩笑話。

    那些人無不停下來和她說笑一番,叫?quot;水根嫂“。

    男男女女都好得非凡。

    每人都是幾何學上的一個”點“——隻有地位,沒有長度,寬度與厚度。

    整個的集會全是一點一點,虛線構成的圖畫;而我,雖然也和别人一樣地在厚棉袍外面罩着藍布長衫,卻是沒有地位,隻有長度、闊度與厚度的一大塊,所以我非常窘,一路跌跌沖沖,踉踉嗆嗆地走了出去。

     (一九四七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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