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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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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聯合報》副刊上看到我的舊作電影劇本《太太萬歲》,是對白本。

    我當時沒看見過這油印本,直到現在才發現影片公司的抄手代改了好些語助詞。

    最觸目的是許多本來一個都沒有的“嗄”字。

     《金瓶梅詞話》上稱菜肴為“嗄飯”,一作“下飯”(第四十二回,香港星海版第四七二頁倒數第四行:“兩碗稀爛下飯”)。

    同回稍早,“下飯”又用作形容詞:“兩食盒下飯菜蔬”(第四七一頁第一行)。

    蘇北安徽至今還保留了“下飯”這形容詞,說某菜“下飯”或“不下飯”,指有些菜太淡,佐餐吃不了多少飯。

     林以亮先生看到我這篇東西的原稿,來信告訴我上海話菜肴又稱“下飯”并引《簡明吳方言詞典》(一九八六年上海辭書出版社;吳言區包括上海——浦東本地——蘇州、甯波、紹興等江浙七地),第十頁有這一條:下飯(甯波) 同“嗄飯” 舉一實例:“甯波話就好,叫‘下飯’,随便啥格菜,全叫‘下飯’。

    ” (獨腳戲“甯波音樂家”) 林以亮信上說:“現代上海話已把‘下飯’從甯波話中吸收了過來,成為日常通用的語彙,代替了小菜或菜肴。

    上海人家中如果來了極熟的親友,留下來吃飯,必說甯波話:”下飯呒交(讀如高)飯吃飽。

    ‘意思是自己人,并不為他添菜,如果菜不夠,白飯是要吃飽的。

    至于有些人家明明菜肴豐盛,甚至宴客,仍然這麼說,就接近客套了。

    可是在日常生活的談話中,下飯并不能完全取代小菜,例如’今朝的小菜哪能格蹩腳(低劣)!‘’格飯店的小菜真推闆!‘還是用小菜而不用下飯。

    “ 我收到信非常高興得到旁證,當然也未免若有所失,發現我費上許多筆墨推斷出一件盡人皆知的事實。

    總算沒鬧出笑話來,十分慶幸。

    我的上海話本來是半途出家,不是從小會說的。

    我的母語,被北邊話與安徽話的影響沖淡了的南京話,就隻有“下飯”作為形容詞,不是名詞。

    南京話在蘇北語區的外緣,不盡相同。

     《金瓶梅》中的“下飯”兼用作名詞與形容詞。

    現代江南與淮揚一帶各保留其一。

    曆代滿蒙與中亞民族入侵的浪潮,中原沖洗得最徹底,這些古色古香的字眼蕩然無存了。

     《金瓶梅》裡屢次出現的“嚣”(意即“薄”)字,如“嚣紗片子”,也是淮揚地區方言,當地人有時候說“薄嚣嚣的”。

     “嚣”疑是“绡”,古代絲織品,後世可能失傳或改名。

    但是在這一帶地方,民間仍舊有這麼個印象,“绡”是薄得透明的絲綢,因此稱“绡”就是極言其薄。

     《金瓶梅》裡的皖北方言有“停當(妥當)”,“投到(及至)”,“下晚(下午近日落時)”。

    我小時候聽合肥女傭說“下晚”總覺得奇怪,下午四五點鐘稱“下晚”——下半夜?疑是古文“向晚”。

    “向晚意不适,驅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後人漸漸不經意地把“向”讀作“下”。

    同是齒音,“向”要多費點勁從齒縫中迸出來。

    舊小說中通行的,沒地域性的“晌午”,大概也就是“向午”。

     已經有人指出《金瓶梅》裡有許多吳語。

    似乎作者是“一個南腔北調人”(鄭闆橋詩),也可能是此書前身的話本形成期間,流傳中原與大江南北,各地說書人加油加醬渲染的痕迹。

     “嗄飯”與“下飯”通用,可見“嗄”字一直從前就是音“下”,亦即“夏”。

    晚清小說《海上花列傳》中的吳語,語尾“嗄”字欲音“賈”。

    嬌滴滴的蘇白“嗄啥?”(什麼呀?讀如《水浒傳》的“灑家”。

    ) 吳語“夏”、“下”同音“卧”上聲。

    《海上花》是寫給吳語區讀者看的。

    作者韓子雲如果首創用“嗄”來代表這有音無字的語助詞“賈”,不但“夏”、“賈”根本不同音,你也該顧到讀者會感到混亂,不确定音“夏”是照他們自己的讀法,還是依照官話。

    總是已有人用“嗄”作語助詞,韓子雲是借用的。

    揚州是古中國的大城市,商業中心,食色首都。

    揚州廚子直到近代還有名,比“十裡揚州路”上一路的青樓經久。

    “腰纏萬貫,騎鶴上揚州”,那種飄飄欲仙的向往,世界古今名城中有這魅力的隻有“見了拿波裡死也甘心”,與“好美國人死上了巴黎”。

     揚州話融入普通話的主流,但是近代小說裡問句話尾的“口奢”字是蘇北獨有。

    “嗄”音“沙”或“舍”,大概本來就是“嗄”,逐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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