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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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戲劇化是不健康的。
像我們這樣生長在都市文化中的人,總是先看見海的圖畫,後看見海;先讀到愛情小說,後知道愛;我們對于生活的體驗往往是第二輪的,借助于人為的戲劇,因此在生活與生活的戲劇化之間很難劃界。
有天晚上,有月亮底下,我和一個同學在宿舍的走廊上散步,我十二歲,她比我大幾歲,她說:“我是同你很好的,可是不知道你怎樣。
”因為有月亮,因為我生來是一個寫小說的人。
我鄭重地低低說道:“我是……除了我的母親,就隻有你了。
”她當時很感動,連我也被自己感動了。
還有一件事也使我不安,那更早了,我五歲,我母親那時候不在中國。
我父親的姨太太是一個年紀比他大的妓女,名喚老八,蒼白的瓜子臉,垂着長長的前留海,她替我做了頂時髦的雪青絲絨的短襖長裙,向我說:“看我待你多好!你母親給你們做衣服,總是拿舊的東拼西改,哪兒舍得用整幅的絲絨?你喜歡我還是喜歡你母親?”我說:“喜歡你。
”因為這次并沒有說謊,想起來更覺耿耿于心了。
吃
小時候常常夢見吃雲片糕,吃着吃着,薄薄的糕變成了紙,除了澀,還感到一種難堪的怅惘。
一直喜歡吃牛奶的泡沫,喝牛奶的時候設法先把碗邊的小白珠子吞下去。
《紅樓夢》上,賈母問薛寶钗愛聽何戲,愛吃何物。
寶钗深知老年人喜看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物,便都揀賈母喜歡的說了。
我和老年人一樣的愛吃甜的爛的。
一切脆薄爽口的,如腌菜、醬蘿蔔、蛤蟆酥,都不喜歡,瓜子也不會嗑,細緻些的菜如魚蝦完全不會吃,是一個最安分的“肉食者”。
上海所謂“牛肉莊”是可愛的地方,雪白幹淨,瓷磚牆上丁字式貼着“湯肉××元,腓利××元”的深桃紅紙條。
屋頂上,球形的大白燈上罩着防空的黑布套,襯着大紅裡子,明朗得很。
白外套的夥計們個個都是紅潤肥胖,笑嘻嘻的,一隻腳踏着闆凳,立着看小報。
他們的茄子特别大,他們的洋蔥特别香,他們的豬特别的該殺。
門口停着塌車,運了兩口豬進來,齊齊整整,尚未開剝,嘴尖有些血漬,肚腹掀開一線,露出大紅裡子。
不知道為什麼,看了絕無絲毫不愉快的感覺,一切都是再應當也沒有,再合法,更合适也沒有。
我很願意在牛肉莊上找個事,坐在計算機前面專管收錢。
那裡是空氣清新的精神療養院。
凡事想得太多了是不行的。
上大人
坐在電車上,擡頭看面前立着的人,盡多相貌堂堂,一表非俗的,可是鼻孔裡很少是幹淨的。
所以有這句話:“沒有誰能夠在他的底下人跟前充英雄。
”
弟弟
我弟弟生得很美而我一點也不。
從小我們家裡誰都惋惜着,因為那樣的小嘴、大眼睛與長睫毛,生在男孩子的臉上,簡直是白糟蹋了。
長輩就愛問他:“你把眼睫毛借給我好不好?明天就還你。
”然而他總是一口回絕了。
有一次,大家說起某人的太太真漂亮,他問道:“有我好看麼?”大家常常取笑他的虛榮心。
他妒忌我畫的圖,趁沒人的時候拿來撕了或是塗上兩道黑杠子。
我能夠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壓迫。
我比他大一歲,比他會說話,比他身體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
一同玩的時候,總是我出主意。
我們是《金家莊》上能征慣戰的兩員骁将,我叫月紅,他叫杏紅,我使一口寶劍,他使兩隻銅錘,還有許許多多虛拟的夥伴。
開幕的時候永遠是黃昏,金大媽在公衆的廚房裡咚咚切菜,大家飽餐戰飯,趁着月色翻過山頭去攻打蠻人。
路上偶爾殺兩頭老虎,劫得老虎蛋,那是巴鬥大的錦毛毯,剖開來像白煮雞蛋,可是蛋黃是圓的。
我弟弟常常不聽我的調派,因而争吵起來。
他是“既不能令,又不受令”的,然而他實是秀美可愛,有時候我也讓他編個故事:一個旅行的人為老虎追趕着,趕着,趕着,潑風似的跑,後頭嗚嗚趕着……沒等他說完,我已經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當個小玩意。
有了後母之後,我住讀的時候多,難得回家,也不知道我弟弟過的是何等樣的生活。
有一次放假,看見他,吃了一驚。
他變得高而瘦,穿一件不甚幹淨的藍布罩衫,租了許多連環圖畫來看,我自己那時候正在讀穆時英的《南北極》與巴金的《滅亡》,認為他的口胃大有糾正的必要,然而他隻晃一晃就不見了。
大家紛紛告訴我他的劣迹,逃學,忤逆,沒志氣。
我比誰都氣憤,附和着衆人,如此激烈地诋毀他,他們反而倒過來勸我了。
後來,在飯桌上,為了一點小事,我父親打了他一個嘴巴子。
我大大地一震,把飯碗擋住了臉,眼淚往下直淌。
我後母笑了起來道:“咦,你哭什麼?又不是說你!你瞧,他沒哭,你倒哭了!”我丢下了碗沖到隔壁的浴室裡去,闩上了門,無聲地抽噎着,我立在鏡子前面,看我自己的掣動的臉,看着眼淚滔滔流下來,像電影裡的特寫。
我咬着牙說:“我要報仇。
有一天我要報仇。
”
浴室的玻璃窗臨着陽台,啪的一聲,一隻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彈回去了。
我弟弟在陽台上踢球。
他已經忘了那回事了。
這一類的事,他是慣了的。
我沒有再哭,隻感到一陣寒冷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