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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言無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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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記得你到五年十年之久。

    而且大衆是抽象的。

    如果必須要一個主人的話,當然情願要一個抽象的。

     賺的錢雖不夠用,我也還囤了點貨,去年聽見一個朋友預言說:近年來老是沒有銷路的喬琪絨,不久一定要入時了,因為今日的上海,女人的時裝翻不出什麼新花樣來,勢必向五年前的回憶裡去找尋靈感。

    于是我省下幾百元來買了一件喬琪絨衣料。

    囤到現在,在市面上看見有喬琪絨出現了,把它送到寄售店裡去,卻又希望賣不掉,可以自己留下它。

     就是這樣充滿了矛盾,上街買菜去,大約是帶有一種落難公子的浪漫的态度吧?然而最近,一個賣菜的老頭秤了菜裝進我的網袋的時候,把網袋的絆子銜在嘴裡銜了一會兒。

    我拎着那濕濡的絆子,并沒有什麼異樣的感覺。

    自己發現與前不同的地方,心裡很高興——好像是一點踏實的進步,也說不出是為什麼。

     穿 張恨水的理想可以代表一般人的理想。

    他喜歡一個女人清清爽爽穿件藍布罩衫,于罩衫下微微露出紅綢旗袍,天真老實之中帶點誘惑性,我沒有資格進他的小說,也沒有這志願。

     因為我母親愛做衣服,我父親曾經咕噜過:“一個人又不是衣裳架子!”我最初的回憶之一是我母親立在鏡子跟前,在綠短襖上别上翡翠胸針,我在旁邊仰臉看着,羨慕萬分,自己簡直等不及長大。

    我說過:“八歲我要梳愛司頭,十歲我要穿高跟鞋,十六歲我可以吃粽子湯團,吃一切難于消化的東西。

    ”越是性急,越覺得日子太長。

    童年的一天一天,溫暖而遲慢,正像老棉鞋裡面,粉紅絨裡子上曬着的陽光。

     有時候又嫌日子過得太快了,突然長高了一大截子,新做的外國衣服,蔥綠織錦的,一次也沒有上身,已經不能穿了。

    以後一想到那件衣服便傷心,認為是終生的遺憾。

     有一個時期在繼母治下生活着,揀她穿剩的衣服穿,永遠不能忘記一件黯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顔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渾身都生了凍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着凍瘡的疤——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

    一大半是因為自慚形穢,中學生活是不愉快的,也很少交朋友。

     中學畢業後跟着母親過。

    我母親提出了很公允的辦法: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話,那就不必讀書了,用學費來裝扮自己;要繼續讀書,就沒有餘錢兼顧到衣裝上。

    我到香港去讀大學,後來得了兩個獎學金,為我母親省下了一點錢,覺得我可以放肆一下了,就随心所欲做了些衣服,至今也還沉溺其中。

     色澤的調和,中國人新從西洋學到了“對照”與“和諧”兩條規矩——用粗淺的看法,對照便是紅與綠,和諧便是綠與綠。

    殊不知兩種不同的綠,其沖突傾軋是非常顯著的;兩種綠越是隻推扳一點點,看了越使人不安。

    紅綠對照,有一種可喜的刺激性。

    可是太直率的對照。

    大紅大綠,就像聖誕樹似的,缺少回味。

    中國人從前也注重明朗的對照。

    有兩句兒歌:“紅配綠,看不足;紅配紫,一泡屎。

    ”《金瓶梅》裡,家人媳婦甯蕙蓮穿着大紅襖,借了條紫裙子穿着;西門慶看着不順眼,開箱子找了一匹藍綢與她做裙子。

     現代的中國人往往說從前的人不懂得配顔色。

    古人的對照不是絕對的,而是參差的對照,譬如說:寶藍配蘋果綠,松花色配大紅,蔥綠配桃紅。

    我們已經忘記了從前所知道的。

     過去的那種婉妙複雜的調和,惟有在日本衣料裡可以找到。

    所以我喜歡到虹口去買東西,就可惜他們的衣料都像古畫似的卷成圓柱形,不能随便參觀,非得讓店夥一卷一卷慢慢的打開來。

    把整個的店鋪攪得稀亂而結果什麼都不買,是很難為情的事。

     和服的裁制極其繁複,衣料上寬綽些的圖案往往被埋沒了,倒是做了線條簡單的中國旗袍。

    予人的印象較為明晰。

     日本花布,一件就是一幅圖畫。

    買回家來,沒交給裁縫之前我常常幾次三番拿出來賞鑒:棕榈樹的葉子半掩着緬甸的小廟,雨紛紛的,在紅棕色的熱帶;初夏的池塘,水上結了一層綠膜,飄着浮萍和斷梗的紫的白的丁香,仿佛應當填入《哀江南》的小令裡;還有一件,題材是“雨中花”,白底子上,陰戚的紫色的大花,水滴滴的。

     看到了而沒買成的我也記得。

    有一種橄榄綠的暗色綢,上面掠過大的黑影,滿蓄着風雷。

    還有一種絲質的日本料子,淡湖色,閃着木紋、水紋;每隔一段路、水上飄着兩朵茶碗大的梅花,鐵劃銀鈎,像中世紀禮拜堂裡的五彩玻璃窗畫,紅玻璃上嵌着沉重的鐵質沿邊。

     市面上最普遍的是各種叫不出名字來的顔色,青不青,灰不灰,黃不黃,隻能做背景的,那都是中立色,又叫保護色,又叫文明色,又叫混合色。

    混合色裡面也有秘豔可愛的,照在身上像另一個宇宙裡的太陽。

    但是我總覺得還不夠,還不夠,像VanGogh畫圖,畫到法國南部烈日下的向日葵,總嫌着色不夠強烈,把顔色大量地堆上去,高高凸了起來,油畫變了浮雕。

     對于不會說話的人,衣服是一種言語,随身帶着的一種袖珍戲劇。

    這樣地生活在自制的戲劇氣氛裡,豈不是成了“套中人”了麼?(契诃夫的“套中人”,永遠穿着雨衣,打着傘,嚴嚴地遮住他自己,連他的表也有表袋,什麼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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