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子弟總能夠看到後面跟随着虞姬,那蒼白,微笑的女人,緊緊控着馬缰繩,淡绯色的織錦鬥篷在風中鼓蕩。
十餘年來,她以他的壯志為她的壯志,她以他的勝利為她的勝利,他的痛苦為她的痛苦。
然而,每逢他睡了,她獨自掌了蠟燭出來巡營的時候,她開始想起她個人的事來了。
她懷疑她這樣生存在世界上的目标究竟是什麼。
他活着,為了他的壯志而活着。
他知道怎樣運用他的佩刀,他的長矛,和他的江東子弟去獲得他的皇冕。
然而她呢?她僅僅是他的高吭的英雄的呼嘯的一個微弱的回聲,漸漸輕下去,輕下去,終于死寂了。
如果他的壯志成功的話——
遠遠地,在山下漢軍的營盤裡一個哨兵低低地吹起畫角來,那幽幽的,凄楚的角聲,單調、笨拙,然而卻充滿了沙場上的哀愁的角聲,在澄靜的夜空底下回蕩着。
天上的一顆大星漸漸地暗了下去。
她覺得一顆滾熱的淚珠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
——啊,假如他成功了的話,她得到些什麼呢?她将得到一個“貴人”的封号,她将得到一個終身監禁的處分。
她将穿上宮妝,整日關在昭華殿的陰沉古黯的房子裡,領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裡面的寂寞。
她要老了,于是他厭倦了她,于是其他的數不清的燦爛的流星飛進他和她享有的天宇,隔絕了她十餘年來沐浴着的陽光。
她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輝,她成了一個被蝕的明月,陰暗、憂愁、郁結,發狂。
當她結束了她這為了他而活着的生命的時候,他們會送給她一個“端淑貴妃”或“賢穆貴妃”的谥号,一隻錦繡裝裹的沉香木棺椁,和三四個殉葬的奴隸。
這就是她的生命的冠冕。
她又厭惡又懼怕她自己的思想。
“不,不,我今晚想得太多了!捺住它,快些捺住我的思潮!”她低下了頭,握住拳頭,指甲深深地掐到肉裡去,她那小小的,尖下颏的臉發青而且微顫像風中的杏葉。
“回去吧!隻要看一看他的熟睡的臉,也許我就不會再胡思亂想了。
”
她拿起蠟燭台,招呼近旁的哨兵過來用他的燈籠點亮了她的蠟燭。
正當她兜緊了風帔和鬥篷預備轉身的時候,她突然停住了。
從山腳下的敵兵的營壘裡傳出低低的,幽閑的,懶洋洋的唱小調的歌聲。
很遠,很遠,咬字也不大清晰,然而,風正朝山上吹,聽得清清楚楚的楚國鄉村中流行的民歌《羅敷姐》。
先是隻有一隻顫抖的,孤零的喉嚨在唱,但,也許是士兵的懷鄉症被淡淡的月色勾了上來了吧,四面的營盤裡都合唱起來了。
《羅敷姐》唱完了,一陣低低的喧笑,接着又唱起《哭長城》來。
虞姬木然站着,她先是略略有些惶惑。
“他們常唱這個麼?”她問那替她燃蠟燭的哨兵。
“是的,”那老兵在燈籠底下霎了霎眼,微微笑着。
“我們都有些不信那班北方漢子有這般好的喉嚨哩。
”
虞姬不說話,手裡的燭台索索地亂顫。
撲地一聲,燈籠和蠟燭都被風吹熄了。
在昏暗中,她的一雙黑眼珠直瞪瞪向前望着,像貓眼石一般地微微放光,她看到了這可怖的事實。
等那哨兵再給她點亮了蠟燭的時候,她匆匆地回到有着帥字旗的帳篷裡去。
她高舉着蠟燭站在項王的榻前。
他睡得很熟,身體微微蜷着,手塞在枕頭底下,緊緊抓着一把金縷小刀。
他是那種永遠年輕的人們中的一個;雖然他那紛披在額前的亂發已經有幾莖灰白色的,并且光陰的利刃已經在他堅凝的前額上劃了幾條深深的皺痕,他的睡熟的臉依舊含着一個嬰孩的坦白和固執。
他的粗眉毛微微皺着,鼻子帶着倔強的神氣,高貴的嘴唇略微下垂,仿佛是為了發命令而生的。
虞姬看着他——不,不,她不能叫醒他告訴他悲慘的一切。
他現在至少是愉快的;他在夢到援兵的來臨,也許他還夢見内外夾攻把劉邦的大隊殺得四散崩潰,也許他還夢見自己重新做了諸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