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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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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再去看了一看,果真是一百三十五磅。

    她又有點失望。

     然而以後他天天來了,總是走過就進來磅一磅。

    看着他這樣虎頭虎腦的男子漢,這樣地關心自己的健康,潆珠忍不住要笑。

    每次都要她幫着他磅,她帶着笑,有點嫌煩地教他怎樣磅法,說:“喏!這樣。

    ”他答應着“唔,唔”隻看着她的臉,始終沒學會。

     有一天他問了:“貴姓?”潆珠道:“我姓匡。

    ”毛耀球道: “匡小姐,真是不過意,一次一次麻煩你。

    ”潆珠搖搖頭笑道: “這有什麼呢?”耀球道:“不,真的——你這樣忙!”潆珠道: “也還好。

    ”耀球道:“你們是幾點打烊?”潆珠道:“六點。

    ”耀球道:“太晚了。

    禮拜天我請你看電影好麼?”潆珠淡漠地搖搖頭,笑了一笑。

    他站在她跟前,就像他這個人是透明的,她筆直地看通了他,一望無際,幾千裡地沒有人煙——她眼睛裡有這樣的一種荒漠的神氣。

     老闆娘從配藥的小房間裡出來了,看見他們兩個人隔着一個玻璃櫃,都是抱着胳膊,肘彎壓着玻璃,低頭細看裡面的擺設,潆珠冷得踢踏踢踏跳腳。

    毛耀球道:“有好一點的化妝品麼?”老闆娘道:“這邊這邊。

    ”耀球挑了一盒子胭脂,一盒粉。

    老闆娘笑道:“送你的女朋友?”耀球正色道:“不是的。

     每天我給匡小姐許多麻煩,實在對不起得很,我想送她一點東西,真正一點小意思。

    ”潆球忙道:“不,不,真的不要。

    ” 格林白格太太笑着說他太客氣了,卻狠狠地算了他三倍的價錢。

    潆珠用的是一種劣質的口紅,油膩的深紅色——她現在每天都把嘴唇搽得很紅了——他隻注意到她不缺少口紅這一點,因此給她另外買了别的。

    潆珠再三推卸,追到門口去,一定要還給他,在大門外面,西北風裡站着,她和他大聲理論,道:“沒有這樣的道理的!你不拿回去我要生氣了!這樣客氣算什麼呢?”耀球也是能言善辯的,他說:“匡小姐,你這樣我真難為情的了!送這麼一點點東西,在我,已經是很難為情了,你叫我怎麼好意思收回來?而且我帶回去又沒有什麼用處,買已經買了,難道退給格林白格太太?”潆珠隻是翻來複去地說:“真的我要生氣了!”耀球聽着,這句話的口氣已經是近于撒嬌,他倒高興起來,末了他還是順從了她拿了回去了。

     有一趟,他到他們藥房裡來,潆珠在大衣袋裡尋找一張舊的發票,把市民證也掏了出來,立刻被耀球搶了去,拿在手中觀看。

    潆珠連忙去奪,他隻來得及看到一張派司照,還有“年齡:十九歲”。

    潆珠道:“像個鬼,這張照片!”耀球笑笑,道:“是拍得不大好。

    ”他倚在櫃台上,閑閑地道:“匡小姐,幾時我同幾個朋友到公園裡去拍照,你可高興去?”潆珠道:“這麼冷的天,誰到公園裡去?”耀球道:“是的,不然家裡也可以拍,我房間裡光線倒是很好的,不過同匡小姐不大熟,第一次請客就請在家裡,好像太随便。

    我對匡小姐,實在是非常尊重的。

    現在外面像匡小姐這樣的人,實在很少……”潆珠低着頭,手執着市民證,玻璃紙殼子裡本來塞着幾張錢票子,她很小心地把手伸進去,把稀皺的鈔票攤平了,移到上角,蓋沒她那張派司照。

    耀球望了她半晌,道:“你這個姿勢真好——真的,幾時同你拍照,去!”潆珠卻也不願意讓他覺得她拍不起好一點的照片。

    她笑道:“我是不上照的。

     過一天我帶來給你看,我家裡有一張照,一排站着幾個人,就我拍得頂壞!”他還沒看見她打扮過呢!打扮得好看的時候,她的确很好看的。

    這個人,她總覺得她的終身不見得與他有關,可是她要他知道,失去她,是多大的損失。

     耀球道:“好的,一定要給我看的呵!一定要記得帶來的呵!”她卻又多方留難,笑道:“貼在照相簿上呢!掮着多大的照相簿出來,家裡人看着,滑稽口伐?”耀球道:“偷偷地撕下來好了。

    ”他再三叮囑,對這張照片表示最大的興趣,仿佛眼前這個人倒還是次要。

    潆珠也感到一種小孩的興奮,第二天,當真把照片偷了出來。

    他拿在手裡,鄭重地看着,照裡的她,定睛含笑,簪着絹花,頂着緞結。

    他向袋裡一揣,笑道:“送給我了!”潆珠又急了,道:“怎麼可以?又不是我一個人的照片!真的不行呀!真的你還我!” 争執着,不肯放松,又追他追到大門外。

    門前過去一輛包車,靠背上插了一把紅綠雞毛帚,冷風裡飄搖着,過去了。

     隆冬的下午,因為這世界太黯淡了,一點點顔色就顯得赤裸裸的,分外鮮豔。

    來來往往的男女老少,有許多都穿了藍布罩袍,明亮耀眼的,寒碜碜粉撲撲的藍色。

    樓頭的水管子上,滴水成冰,挂下來像釘耙。

    一個鄉下人挑了擔子,光着頭,一手搭在扁擔上,一手縮在棉襖袖裡,兩袖彎彎的,兩個長筒,使人想到石揮演的《雷雨》裡的魯貴——潆珠她因為有個老同學在戲院裡做事,所以有機會看到很多的話劇——那鄉下人小步小步跑着,東張西望,滿面笑容,自己覺得非常機警似的,穿過了馬路。

    給他看着,上海城變得新奇可笑起來,接連幾輛腳踏車,騎車的都呵着腰,縮着頸子,憋着口氣在風中鑽過,冷天的人都有點滑稽。

    道上走着的,一個個也彎腰曲背,上身伸出老遠,隻有潆珠,她覺得她自己是屹然站着,有一種凜凜的美。

    她靠在電線杆上,風吹着她長長的卷發,吹得它更長,更長,她臉上有一層粉紅的絨光。

    愛是熱,被愛是光。

     耀球說:“匡小姐,你也太這個了!朋友之間送個照片算什麼呢?——我希望你是拿我當個朋友看待的——朋友之間,送個照片做紀念,也是很普通的事。

    ”潆珠笑道:“做紀念——又不是從此不見面了!”耀球忙道:“是的,我們不過是才開頭,可是對于我,每一個階段都是值得紀念的。

    ”潆珠掉過頭去,笑道:“你真會說,我也不跟你辯,你好好地把照片還我。

    ”她偏過身子,在電線杆上抹來抹去,她能夠覺得絨線手套指頭上破了的地方,然而她現在不感到難受了。

    她喜歡這寒天,一陣陣的西北風吹過來,使她覺得她自己的堅強潔淨,像個極大極大,站在高處的石像。

    耀球又道:“匡小姐,我有許多話要跟你說,關于我自己的事,我有許多要告訴你,如果你是這樣的态度,實在叫我很難……很難開口……” 潆珠忽然有點憐惜的意思,也不一定是對于他,是對于這件事的憐惜。

    才開頭……也不見得有結果的。

    她就是愛他,這事也難得很,何況她并不。

    才開頭的一件事,沒有多少希望,柔嫩可憐的一點溫情?她不舍得斬斷它。

    她舍不得,舍不得呀!呵,為什麼一個女人一輩子隻能有一次?如果可以嫁了再嫁,沒什麼關系的話,像現在,這人,她并不讨厭的,他需要她,她可以覺得他懷中的等待,那溫暖的空虛,她恨不得把她的身子去填滿它——她真的恨不得。

     有個顧客推門走進藥房去了。

    潆珠急促地往裡張了一張,向耀球道:“我要進去了,你先把照片給我。

    送你,也得簽個名呀!”耀球釘準一句道:“簽了名給我,不能騙人的!”潆珠笑道:“不騙你。

    可是你現在不要跟進來了,老闆娘看着,我實在……”耀球道:“那麼,你回去的時候,我在外面等你。

    ” 潆珠隻是笑,說:“快點快點,給我!”照片拿到手,她飛跑進去了。

     當天的傍晚,他在藥房附近和她碰頭,問她索取照片,她說:“下次罷,這一張,真的有點不方便,不是我一個人的。

    ” 他和她講理,不生效力,也就放棄了,隻說:“那麼送你回去。

    ” 潆珠想着,一連給他碰了幾個釘子,也不要絕人太甚了,送就讓他送罷。

    一路走着,耀球便道:“匡小姐,我這人說話就是直,希望你不見怪。

    我對于匡小姐實在是非常羨慕。

    我很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我家裡哥哥弟弟都讀到大學畢業,隻有我沒這個耐心,中學讀了一半就出來做事,全靠着一點聰明,東闖西闖。

    我父親做的是水電材料的生意,我是喜歡獨立的,我現在的一爿店,全是我自己經營的。

    匡小姐,你同我認識久了,會知道我這人,别的沒什麼,還靠得住。

    女朋友我有很多,什麼樣人都有,就沒有見過匡小姐你這樣的人。

     我知道你一定要說,我們現在還談不到這個。

    我不過要你考慮考慮。

    你要我等多少時候我也等着,當然我希望能夠快一點。

    你怎麼不說話?”潆珠望望他,微微一笑。

    耀球便去挽她的手臂,湊下頭去,低低地笑道:“都讓我一個人說盡了?”潆珠躲過一邊道:“我在這兒擔心,這路上常常碰到熟人。

    ”耀球道:“不會的。

    ”又去挽她。

    潆球道:“真的,讓我家裡人知道了不得了的。

    你不能想象我家裡的情形有多複雜……”耀球略略沉默了一會,道:“當然,現在這世界,交朋友的确是應當小心一點,可是如果知道是可靠的人,那做做朋友也沒有什麼關系的,是不是。

    ” 天已經黑了,街燈還沒有點上,不知為什麼,馬路上有一種奇異的黃沙似的明淨,行人的面目見得非常清晰。

    雖然怕人看見,潆珠還是讓他勾了她的手臂并肩走。

    迎着風,呼不過氣來,她把她空着的那隻手伸到近他那邊的大衣袋裡去掏手帕擤鼻子,他看見她的棕色手套,破洞裡露出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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