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兩天,他弄了個女朋友在房間裡,我就去捉奸。
就算是沒資格跟他打官司,鬧總有資格鬧的!不過現在我也不要跟他鬧了,為了肚裡的孩子,我不能再跟他鬧了——女人就是這點苦呀!”
格林白格太太道:“這可不行,到人家這兒來哭哭啼啼的算什麼?你叫她走!”潆珠隻得說道:“你現在還是走罷,外國人不答應了!”那女人道:“我是本來要走了——大家講起來都是認識的,客客氣氣的好……話一定要給我帶到的,不然我還要來。
”她還在擦眼淚,格林白格太太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一陣推,一半用強,一半勸導着,說:“好了,好了,現在你去,噢,你去罷,噢!”格林白格先生為那女人開了門,讓她出去。
格林白格太太問潆珠道:“她是毛先生的妻麼?”潆珠道:
“不。
”他們夫妻倆又說了幾句德國話,格林白格太太便沉下臉來向潆珠道:“這太過分了,弄個人來哭哭啼啼的!我也不知道你們是怎麼一回事!”潆珠要辯白也插不進嘴,她嘩栗剝落說下去道:“——跟一個顧客随便說話是可以的,讓他買點東西送給你也是可以的,偶爾跟他出去一兩趟,在我們看起來也是很平常,不過我不知道你們,也許你們當樁事,尤其你家裡是很舊式的,講起來這毛先生是從我們這兒認識的,我們不能負這個責任!”潆珠紅着臉道:“我也沒跟他出去過——”格林白格太太道:“那很好。
今天晚上他要送你回去麼?”
潆珠道:“他總在外面等着的……”格林白格太太道:“你打個電話給他,就告訴他這回事,告訴他你認為是很大的侮辱,不願意再看見他。
”
潆珠這時候徹底地覺得,一切的錯都在自己這一邊,一切的理都在人家那邊。
她非常服從地拿起電話。
沒有表軌聲,她揿了揿,聽聽還是沒有一點聲音。
擡頭看到裡面的一個配藥的小房間,太陽光射進來,陽光裡飛着淡藍的灰塵,如同塵夢,便在當時,已是恍惚得很。
朱漆櫥上的藥瓶,玻璃盅,玻璃漏鬥,小天平秤,看在眼裡都好像有一層霧……電話筒裡還是沉寂。
不知為什麼,和他來往,時時刻刻都像是離别。
總覺得不長久,就要分手了。
她小時候有一張留聲機片子,時常接連聽七八遍的,是古琴獨奏的《陽關三疊》繃呀繃的,小小的一個調子,再三重複,卻是牽腸挂肚……藥房裡的一把藤椅子,拖過一邊,倚着肥皂箱,藤椅的扶手,太陽把它的影子照到木箱上,彎彎的藤條的影子,像三個穹門,重重疊疊望進去,倒像是過關。
旁邊另有些枝枝直豎的影子,像栅欄,雖然看不見楊柳,在那淡淡的日光裡,也可以想象,邊城的風景,有兩棵枯了半邊的大柳樹,再過去連這點青蒼也沒有了。
走兩步又回來,一步一回頭,世上能有幾個親人呢?而這是中國人的離别,肝腸寸斷的時候也還敬酒餞行,作揖萬福,尊一聲“大哥”,“大姐”,像是淡淡的……潆珠那張《陽關三疊》的唱片,被她撥弄留聲機,磕壞了,她小時候非常頑劣,可是為了這件事倒是一直很難受。
唱片唱到一個地方,調子之外就有格磴格磴的嘎聲,直叩到人心上的一種痛楚。
後來在古裝電影的配音裡常常聽到《陽關三疊》,沒有那格磴格磴,反而覺得少了一些什麼。
潆珠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隻因她是第一個孩子,一出世的時候很嬌貴,底下的幾個又都是妹妹,沒一個能奪寵的,所以她到七八歲為止,是被慣壞了的。
人們尊重她的感情與脾氣,她也就有感情,有脾氣。
一等到有了弟弟,家裡誰都不拿她當個東西了,由她自生自滅,她也就沒那麼許多花頭了,呆呆地長大,長到這麼大了,高個子,腮上紅噴噴,簡直有點蠢。
家裡對她,是沒有恩情可言的。
外面的男子的一點恩情,又叫人承受不起。
不能承受。
斷了的好。
可是,世上能有幾個親人呢?
她把電話放回原處,隔了一會,再拿起來,剛才手握的地方與嘴裡呼吸噴到的地方已經凝着氣汗水。
天還是這樣冷。
耳機裡面還是死寂。
格林白格太太問道:“打不通?”她點點頭,微笑道:“現在的電話就是這樣!”格林白格太太道:“這樣罷,本來有兩瓶東西我要你送到一個地方去,你晚一些五點鐘去,就不必回來了。
等他來接你,我會同他說話的。
”潆珠送貨,地方雖不甚遠,她是走去走來的,到家已經六點多了。
從後門進去,經過廚房,她母親在那裡燒菜,忙得披頭散發的。
潆珠道:
“怎麼沒個人幫忙?”全少奶奶舉起她那蒼白筆直的小喉嚨,她那喉嚨,再提高些也是叽叽喳喳,鬼鬼祟祟,她道:“新來的拿喬,走了!你這兩天不大在家,你不知道——聽了弄堂裡人的話,說人家過年拿了多少萬賞錢頭錢,這就财迷心竅,嫌我們這兒太苦羅,又說一天到晚掃不完的貓屎——那倒也是的,本來老太爺那些貓,也是的!可是單揀今天走,知道老太太過壽,有意的訛人!今天的菜還是我去買的,赤手空拳要我一個人做出一桌酒席來,又要好看,又要吃得,又還要夠吃……你給我背後圍裙系一系,散了下來半天了,我也騰不出手來。
”潆珠替她母親系圍裙,廚房裡烏黑的,隻有白泥竈裡紅紅的火光,黑黑的一隻水壺,燒着水,咕噜咕噜像貓念經。
潆珠上樓,樓上起坐間的門半開着,聽見裡面叫王媽把蛋糕拿來,月亭少奶奶要走了,吃了蛋糕再走。
随即看見王媽捧了蛋糕進去。
潆珠走到樓梯口,躊躇了一會。
剛趕着這個時候進去,顯得沒眼色,不見得有吃的分到她頭上。
想想還是先到三層樓上去,把藍布罩衫脫了再進去拜壽。
她沒進去,一隻白貓卻悄悄進去了。
昏暗的大房裡,隐隐走動着雪白的獅子貓,坐着身穿織錦緞的客人,仿佛還有點富家的氣象。
然而匡老太太今年這個生日,實在過得勉強得很。
本來預備把這筆款子省下來,請請自己,出去吃頓點心,也還值得些,這一輩子還能過幾個生日呢?然而老太爺的生日,也在正月底,比她早不了幾天。
他和她又是一樣想法。
他就是不做生日,省下的錢他也是看不見的,因為根本,家裡全是用老太太的錢——匡家本來就沒有多少錢,所有的一點又在老太爺手裡敗光了。
老太太是有名的戚文靖公的女兒,帶來豐厚的妝奁,一直賠貼到現在,也差不多了——老太爺過生日,招待了客人,老太太過生日,也不好意思不招待,可是老太太心裡怨着,面上神色也不對。
她以為她這是敷衍人,一班小輩買了禮物來磕頭,卻也是敷衍她,不然誰希罕吃他們家那點面與蛋糕,十五六個人一桌的酒席?見她還是滿面不樂,都覺得捧場捧得太冤了,坐不住,陸續辭去。
剩下的隻有侄孫月亭和月亭少奶奶,還有自己家裡姑奶奶,姑奶奶的兩個孩子,還有個寡婦沈太太,遠房親戚,做看護的,現在又被姑奶奶收入她的麾下,在姑奶奶家幫閑看孩子。
匡老太太許多兒女之中,在上海的惟有這姑奶奶和最小的兒子全少爺。
老太太切開蛋糕,分與衆人,另外放開一份子,說:“這個留給姑奶奶。
”姑奶奶到浴室裡去了。
老太太又叫:“老王,茶要對了。
”老媽子在門外狠聲惡氣杵頭杵腦答道:“水還沒開呢!”老太太仿佛覺得有人咳嗽直咳到她臉上來似的,皺一皺眉,偏過臉去向着窗外。
老太太是細長身材,穿黑,臉上起了老人的棕色壽斑,眉睫烏濃,苦惱地微笑着的時候,眉毛睫毛一絲絲很長地仿佛垂到眼睛裡去。
從前她是個美女,但是她的美沒有給她闖禍,也沒給她造福,空自美了許多年。
現在,就像赍志以殁,陰魂不散,留下來的還有一種靈異。
平常的婦人到了這年紀,除了匡老太太之外總沒有别的名字了,匡老太太卻有個名字叫紫微。
她輩份大,在從前,有資格叫她名字的人就很少,現在當然一個個都去世了,可是她的名字是紫微。
月亭少奶奶臨走丢下的紅封,紫微拿過來檢點了一下,随即向抽屜裡一塞。
匡老太爺匡霆谷問了聲:“多少?”紫微道:
“五百。
”霆谷道:“還是月亭少奶奶手筆頂大。
”紫微向沈太太皺眉笑道:“今年過年,人家普通都給二百,她也是給的五百。
她盡管闊氣不要緊,我們全少奶奶去回拜,少了也拿不出手羅!照規矩,長一輩的還要加倍羅!”沈太太輕輕地笑道:
“其實您這樣好了:您把五百塊錢收起一半,家裡傭人也不曉得的;就把這個錢貼在裡頭給他們家的傭人,不是一樣的?”
一語未完,他家的老媽子兇神似地走了進來,手執一把黑殼大水壺,離得遠遠地把水澆過來,注入各人的玻璃杯裡。
沈太太雖能幹,也吓噤住了。
紫微喝了口茶,沈太太搭讪着說:“月亭他們那兒的蓮子茶,出名的燒得好。
”沈太太道:“少奶奶這樣一個時髦人,還有耐性剝蓮子麼?”紫微搖頭道:“少奶奶哪會弄這個——”全少爺岔上來便道:“再好些我也不吃他們的。
我年年出去拜年,從來不吃人家的蓮子茶,髒死了——客人杯子裡剩下來的再倒回去,再有客人來了,熱一熱再拿出來,家家都是這樣的!”
他聳着肩膀,把手伸到根根直豎的長頭發裡一陣搔,鼻子裡也癢,他把鼻子尖歪了一歪,抽了口氣。
紫微向沈太太道:
“他就是這樣怪脾氣。
”沈太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