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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鎖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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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巧低着頭,沐浴在光輝裡,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隻是近不得身,原來還有今天!可不是,這半輩子已經完了──花一般的年紀已經過去了。

    人生就是這樣的錯綜複雜,不講理。

    當初她為什麼嫁到姜家來?為了錢麼?不是的,為了要遇見季澤,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澤相愛。

    她微微擡起臉來,季澤立在她跟前,兩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頰貼在她扇子上。

    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還是那個人呵!他難道是哄她麼?他想她的錢──她賣掉她的一生換來的幾個錢?僅僅這一轉念便使她暴怒起來。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

    年輕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

    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

     月光照到姜公館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頭鳳箫的枕邊。

    鳳箫睜眼看了一看,隻見自己一隻青白色的手擱在半舊高麗棉的被面上,心中便道:"是月亮光麼?"鳳箫打地鋪睡在窗戶底下。

    那兩年正忙着換朝代,姜公館避兵到上海來,屋子不夠住的,因此這一間下房裡橫八七豎睡滿了底下人。

     鳳箫恍惚聽見大床背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猜著有人起來解手,翻過身去,果見布簾子一掀,一個黑影趿着鞋出來了,約摸是伺候二奶奶的小雙,便輕輕叫了一聲"小雙姐姐。

    "小雙笑嘻嘻走來,踢了踢地上的褥子道:"吵醒了你了。

    "她把兩手抄在青蓮色舊綢夾襖裡。

    下面系着明油綠子。

    鳳箫伸手撚了那腳,笑道:"現在顔色衣服不大有人穿了,下江人時興的都是素淨的。

    "小雙笑道:"你不知道,我們家哪比得旁人家?我們老太太古闆,連奶奶小姐們尚且做不得主呢,何況我們丫頭?給什麼,穿什麼──一個個打扮得莊稼人似的!"她一蹲身坐在地鋪上,揀起鳳箫腳頭一件小襖來,問道:"這是你們小姐出閣,給你們新添的?"鳳箫搖頭道:"三季衣裳,就隻外場上看見的兩套是新制的,餘下的還不是拿上頭人穿剩下的貼補貼補!"小雙道:"這次辦喜事,偏趕着革命黨造反,可委屈了你們小姐!"鳳箫歎道:"别提了。

    就說省些罷,總得有個譜子!也不能太看不上眼了。

    我們那一位,嘴裡不言語,心裡豈有不氣的?"小雙道:"也難怪三奶奶不樂意。

    你們那邊的嫁妝,也還射付着,我們這邊的排場,可太凄慘了。

    就連那一年娶咱們二奶奶,也還比這一趟強些!"鳳箫楞了一楞道:"怎麼?你們二奶奶……" 小雙脫下了鞋,赤腳從鳳箫身上跨過去,走到窗戶跟前,笑道:"你也起來看看月亮。

    "鳳箫一骨碌爬起來,低聲問道:"我早就想問你了,你們二奶奶……"小雙彎腰拾起那件小襖來替她披上了,道:"仔細着了涼。

    "鳳箫一面扣鈕子,一面笑道:"不行,你得告訴我!"小雙笑道:"是我說話不留神,闖了禍!"鳳箫道:"咱們這都是自家人了,幹嘛這麼見外呀?"小雙道:"告訴你,你可别告訴你們小姐去!咱們二奶奶家裡是開麻油店的。

    "鳳箫喲了一聲道:"開麻油店!打哪兒想起的?像你們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小姐,我們那一位雖比不上大奶奶,也還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小雙道:"這裡頭自然有個緣故。

    咱們二爺你也見過了,是個殘廢,做官人家的女兒誰肯給他?老太太沒奈何,打算替二爺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給找了這曹家的,是七月裡生的,就叫七巧。

    "鳳箫道:"哦,是姨奶奶。

    "小雙道:"原來是姨奶奶的,後來老太太想着,既然不打算替二爺另娶了,二房裡沒個當家的媳婦,也不是事,索性聘了來做正頭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爺。

    "鳳箫把手扶着窗台,沉吟道:"怪道呢!我雖是初來,也瞧料了兩三分。

    "小雙道:"龍生龍,鳳生鳳,這話是有的。

    你還沒聽見她的談吐呢!當着姑娘們,一點忌諱也沒有。

    虧得我們家一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們什麼都不懂。

    饒是不懂,還臊得沒處躲!"鳳箫噗哧一笑道:"真的?她這些村話,又是從哪兒聽來的?就連我們丫頭──"小雙抱着胳膊道:"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慣了櫃台,見多識廣的,我們拿什麼去比人家?"鳳箫道:"你是她陪嫁過來的麼?"小雙冷笑說:"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爺成天的吃藥,行動都離不了人,屋裡幾個丫頭不夠使,把我撥了過去。

    怎麼着?你冷哪?"鳳箫搖搖頭。

    小雙道:"瞧你縮着脖子這嬌模樣兒!"一語未完,鳳箫打了個噴嚏,小雙忙推她道:"睡罷!睡罷!快窩一窩。

    "鳳箫跪了下來脫襖子,笑道:"又不是冬天,哪兒就至于凍着了?"小雙道:"你别瞧這窗戶關着,窗戶眼兒裡吱溜溜的鑽風。

    " 兩人各自睡下,鳳箫悄悄的問道:"過來了也有四五年了罷?"小雙道:"誰?"鳳箫道:"還有誰?"小雙道:"哦,她,可不是有五年了。

    "鳳箫道:"也生男育女的──倒沒鬧出什麼話柄兒?"小雙道:"還說呢!話柄兒就多了!前年老太太領着合家上下到普陀山進香去,她坐月子沒去,留着她看家。

    舅爺腳步兒走得勤了些,就丢了一票東西。

    "鳳箫失驚道:"也沒查出個究竟來?"小雙道:"問得出什麼好的來?大家面子上下不去!那些首飾左不過将來是歸大爺二爺三爺的。

    大爺大奶奶礙着二爺,沒好說什麼。

    三爺自己在外頭流水似的花錢,欠了公賬上不少,也說不響嘴。

    " 她們倆隔着丈來遠交談。

    雖是極力的壓低了喉嚨,依舊有一句半句聲音大了些,驚醒了大床上睡着的趙嬷嬷。

    趙嬷嬷喚道:"小雙。

    "小雙不敢答應。

    趙嬷嬷道:"小雙,你再混說,讓人家聽見了,明兒仔細揭你的皮!"小雙還是不作聲。

    趙嬷嬷又道:"你别以為還是從前住的深堂大院哪,由得你瘋瘋癫癫!這兒可是擠鼻子擠眼睛的,什麼事瞞得了人?趁早别讨打!"屋裡頓時鴉雀無聲。

    趙嬷嬷害眼,枕頭裡塞着菊花葉子,據說是使人眼目清涼的。

    她欠起頭來按了一按髻上橫绾的銀簪,略一轉側,菊葉便沙沙作響。

    趙嬷嬷翻了個身,吱吱格格牽動了全身的骨節,她唉了一聲道:"你們懂得什麼!"小雙與鳳箫依舊不敢接嘴。

    久久沒有人開口,也就一個個的朦胧睡去了。

     天就快亮了。

    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點,低一點,大一點,像赤金的臉盆,沉了下去。

    天是森冷的蟹殼青,天底下黑漆漆的隻有些矮樓房,因此一望望得很遠。

    地平線上的曉色,一層綠、一層黃、又一層紅,如同切開的西瓜──是太陽要上來了。

    漸漸馬路上有了小車與塌車辘辘推動,馬車蹄聲得得。

    賣豆腐花的挑着擔子悠悠吆喝着,隻聽見那漫長的尾聲:"花……嘔!花……嘔!"再去遠些,就隻聽見"哦……嘔!哦……嘔!" 屋子裡丫頭老媽子也起身了,亂着開房門、打臉水、疊鋪蓋、挂帳子、梳頭。

    鳳箫伺候三奶奶蘭仙穿了衣裳,蘭仙湊到鏡子前面仔細望了一望,從腋下抽出一條水綠灑花湖紡手帕,擦了擦鼻翅上的粉,背對着床上的三爺道:"我先去替老太太請安罷。

    等你,準得誤了事。

    "正說着大奶奶玳珍來了,站在門檻上笑道:"三妹妹,咱們一塊兒去。

    "蘭仙忙迎了出去道:"我正擔心着怕晚了,大嫂原來還沒上去。

    二嫂呢?"玳珍笑道:"她還有一會兒耽擱呢。

    "蘭仙道:"打發二哥吃藥?"玳珍四顧無人,便笑道:"吃藥還在其次──"她把大拇指抵着嘴唇,中間的三個指頭握着拳頭,小指頭翹着,輕輕的"噓"了兩聲。

    蘭仙詫異道:"兩人都抽這個?"玳珍點頭道:"你二哥是過了明路的,她這可是瞞着老太太的,叫我們夾在中間為難,處處還得替她遮蓋遮蓋,其實老太太有什麼不知道?有意的裝不曉得,照常的派她差使,零零碎碎給她罪受,無非是不肯讓她抽個痛快罷了。

    其實也是的,年紀輕輕的婦道人家,有什麼了不得的心事,要抽這個解悶兒?" 玳珍蘭仙挽手一同上樓,各人後面跟着貼身丫鬓,來到老太太卧室隔壁的一間小小的起坐間裡。

    老太太的丫頭榴喜迎了出來,低聲道:"還沒醒呢。

    "玳珍擡頭望了望挂鐘,笑道:"今兒老太太也晚了。

    "榴喜道:"前兩天說是馬路上人聲太雜,睡不穩。

    這現在想是慣了,今兒補足了一覺。

    " 紫榆百齡小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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