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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鎖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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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桌上鋪着紅條,二小姐姜雲澤一邊坐着,正拿着小鉗子磕核桃呢,因丢下了站起來相見。

    玳珍把手搭在雲澤肩上,笑道:"還是雲妹妹孝心,老太太昨兒一時高興,叫做糖核桃,你就記住了。

    "蘭仙玳珍便圍着桌子坐下了,幫着剝核桃衣子。

    雲澤手酸了,放下了鉗子,蘭仙接了過來。

    玳珍道:"當心你那水似的指甲,養得這麼長了,斷了怪可惜的!"雲澤道:"叫人去拿金指甲套子去。

    "蘭仙笑道:"有這些麻煩的,倒不如叫他們拿到廚房裡去剝了!" 衆人低聲說笑着,榴喜打起簾子,報道:"二奶奶來了。

    "蘭仙雲澤起身讓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隻手撐着門,一隻手撐住腰,窄窄的袖口裡垂下一條雪青洋绉手帕,下身上穿着銀紅衫子,白線鑲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子,瘦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裡一看,笑道:"人都齊了,今兒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遲到──摸着黑梳的頭!誰教我的窗戶沖着後院子呢?單單就派了那麼間房給我,橫豎我們那位眼看是活不長的,我們淨等着做孤兒寡婦了──不欺負我們,欺負誰?"玳珍淡淡的并不接口,蘭仙笑道:"二嫂住慣了北京的房子,怪不得嫌這兒憋悶得慌。

    "雲澤道:"大哥當初找房子的時候,原該找個寬敞些的,不過上海像這樣,隻怕也算敞亮的了。

    "蘭仙道:"可不是!家裡人實在多,擠是擠了點──"七巧挽起袖口,把手帕子掖在翡翠镯子裡,瞟了蘭仙一眼,笑道:"三妹妹原來也嫌人太多了。

    連我們都嫌人太多,像你們沒滿月的自然更嫌人多了!"蘭仙聽了這話,還沒有怎麼,玳珍先紅了臉,道:"玩是玩,笑是笑,也得有個分寸。

    三妹妹新來乍到的,你讓她想着咱們是什麼樣的人家?"七巧扯起手絹子的一角掩住了嘴唇道:"知道你們都是清門淨戶的小姐,你倒跟我換一換試試,隻怕你一晚上也過不慣。

    "玳珍啐道:"不跟你說了,越說你越上頭上臉的。

    "七巧索性上前拉住玳珍的袖子道:"我可以賭得咒──這五年裡頭我可以賭得咒!你敢賭麼?你敢賭麼?"玳珍也撐不住噗哧一笑,咕噜了一句道:"怎麼你孩子也有了兩個?"七巧道:"真的,連我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麼生出來的!越想越不明白!"玳珍搖手道:"夠了,夠了,少說兩句罷。

    就算你拿三妹妹當自己人,沒有什麼背諱,現放着雲妹妹在這兒呢,待會兒老太太跟前一告訴,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雲澤早遠遠的走開了,背着手站在陽台上,撮尖了嘴逗芙蓉鳥。

    姜家住的雖然是早期的最新式洋房,堆花紅磚大柱支着巍峨的拱門,樓上陽台卻是木闆鋪的地。

    黃楊木闌幹裡面,放着一溜篾簍子,晾着筍幹。

    敝舊的太陽彌漫在空氣裡像金的灰塵,微微嗆人的金灰,揉進眼睛裡去,昏昏的。

    街上小販遙遙搖着博浪鼓,那懵懂的"不楞登……不楞登"裡面有着無數老去的孩子們的回憶。

    包車叮叮的跑過,偶爾也有一輛汽車叭叭叫兩聲。

     七巧自己也知道這屋子裡的人都瞧不起她,因此和新來的人分外親熱些,倚在蘭仙的椅背上問長問短,攜着蘭仙的手左看右看,誇贊了一會她的指甲,又道:"我去年小拇指上養的比這個足足還長半寸呢,掐花給弄斷了。

    "蘭仙早看穿了七巧的為人和她在姜家的地位,微笑盡管微笑着,也不大答理她。

    七巧自覺無趣,踅到陽台上來,拾起雲澤的辮梢來抖了一抖,搭讪着笑道:"呦!小姐的頭發怎麼這樣稀朗朗的?去年還是烏油油的一頭好頭發,該掉了不少罷?"雲澤閃過身去護着辮子,笑道:"我掉兩根頭發,也要你管!"七巧隻顧端詳她,叫道:"大嫂你來看看,雲妹妹的确瘦多了,小姐莫不是有了心事了?"雲澤啪的一聲打掉了她的手,恨道:"你今兒個真的發了瘋了!平日還不夠讨人嫌的?"七巧把兩手筒在袖子裡,笑嘻嘻的道:"小姐脾氣好大!" 玳珍探出頭來道:"雲妹妹,老太太起來了。

    "衆人連忙扯扯衣襟,摸摸鬓腳,打簾子進隔壁房裡去,請了安,伺候老太太吃早飯。

    婆子們端着托盤從起坐間穿了過去,裡面的丫頭接過碗碟,婆子們依舊退到外間來守候着。

    裡面靜悄悄的,難得有人說句把話,祗聽見銀筷子頭上的細銀煉條窸窣顫動。

    老太太信佛,飯後照例要做兩個時辰的功課,衆人退了出來,雲澤背地裡向玳珍道:"二嫂不忙着過瘾去,還挨在裡面做什麼?"玳珍道:"想是有兩句私房話要說。

    "雲澤不由得笑了起來道:"她的話,老太太哪裡聽得進?"玳珍冷笑道:"那倒也說不定。

    老年人心思總是活動的,成天在耳邊聒絮着,十句裡頭相信一兩句,也未可知。

    " 蘭仙坐着磕核桃,玳珍和雲澤便順着腳走到陽台上,雖不是存心偷聽正房裡的談話,老太太上了年紀,有點聾,喉嚨特别高些,有意無意之間不免有好些話吹到陽台上的人的耳朵裡來。

    雲澤把臉氣得雪白,先是握緊了拳頭,又把兩隻手使勁一灑,便向走廊的另一頭跑去。

    跑了兩步,又站住了,身子向前伛偻着,捧着臉嗚嗚哭起來。

    玳珍趕上去扶着勸道:"妹妹快别這麼着!快别這麼着!不犯着跟她這樣的人計較!誰拿她的話當樁事!"雲澤甩開了她,一迳往自己屋裡奔去。

    玳珍回到起坐間裡來,一拍手道:"這可闖出禍來了!"蘭仙忙道:"怎麼了?"玳珍道:"你二嫂去告訴了老太太,說女大不中留,讓老太太寫信給彭家,叫他們早早把雲妹妹娶過去罷。

    你瞧,這算什麼話?"蘭仙也怔了一怔道:"女家說出這種話來,可不是自己打臉麼?"玳珍道:"姜家沒面子,還是一時的事,雲妹妹将來嫁了過去,叫人家怎麼瞧得起她?她這一輩子還要做人呢!"蘭仙道:"老太太是明白人──不見得跟那一位一樣的見識。

    "玳珍道:"老太太起先自然是不愛聽,說咱們家的孩子,決不會生這樣的心。

    她就說:'喲!您不知道現在的女子跟您從前做女孩子時候的女孩子,哪兒能夠打比呀?時世變了,要不怎麼天下大亂呢?'你知道,年歲大的人就愛聽這一套,說得老太太也有點疑疑惑惑起來。

    "蘭仙歎道:"好端端怎麼想起來的,造這樣的謠言!"玳珍兩肘支在桌子上,伸着小指剔眉毛,沉吟了一會,嗤的一笑道:"她自己以為她是特别的體貼雲妹妹呢!要她這樣體貼我,我可受不了!"蘭仙拉了她一把道:"你聽──不能是雲妹妹罷?"後房似乎有人在那裡大放悲聲,蹬得銅床柱子一片響,嘈嘈雜雜還有人在那裡解勸,隻是勸不住。

    玳珍站起身來道:"我去看看,别瞧這位小姐好性兒,逼急了她,也不是好惹的。

    " 玳珍出去了,那姜三爺姜季澤卻一路打着呵欠進來了。

    季澤是個結實小夥子,偏于胖的一方面,腦後拖一根三股油松大辮,生得天圓地方,鮮紅的腮頰,往下墜着一點,青濕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裡永遠透着三分不耐煩,穿一件竹根青窄袖長袍,醬紫芝麻地一字襟珠扣小坎肩,問蘭仙道:"誰在裡頭吱吱喳喳跟老太太說話?"蘭仙道:"二嫂。

    "季澤抿着嘴搖搖頭,蘭仙笑道:"你也怕了她?"季澤一聲兒不言語,拖過一把椅子,将椅背抵着桌緣,把袍子高高的一撩,騎着椅子坐下來,下巴擱在椅背上,手裡隻管把核桃仁一個一個拈來吃,蘭仙眱了他一眼道:"人家剝了這一晌午,是專誠孝敬你的麼?"正說着,七巧掀着簾子出來了,一眼看見了季澤,身不由主的就走了過來,繞到蘭仙椅子背後,兩手兜在蘭仙脖子上,把臉射了下去,笑道:"這麼一個人才出衆的新娘子!三弟你還沒謝謝我哪!要不是我催着他們早早替你辦了這件事,這一耽擱,等打完了仗,指不定要十年八年呢!可不把你急壞了!"蘭仙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出閣的日子正趕着非常時期,潦草成了家,諸事都欠齊全,因此一聽見這不入耳的話,她那小長挂子臉便往下一沉。

    季澤望了蘭仙一眼,微笑道:"二嫂,自古好心沒有好報,誰都不承你的情!"七巧道:"不承情也罷!我也慣了。

    我進了你們姜家的門,别的不說,單隻守着你二哥這些年,衣不解帶的服侍他,也就是個有功無過的人──誰見我的情來?誰有半點好處到我頭上?"季澤道:"你一開口就是滿肚子的牢騷!"七巧長長的籲了一口氣,隻管撥弄蘭仙衣襟上扣着的金三事兒和鑰匙。

    半晌,忽道:"總算你這一個來月沒出去胡鬧過。

    真虧了新娘子留住了你。

    旁人跪下地來求你也留不住!"季澤笑道:"是嗎?嫂子并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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