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我心裡好受嗎?"她嫂子道:"姑爺還是那軟骨症?"七巧道:"就這一件還不夠受了,還禁得起添什麼?這兒一家子都忌諱痨病這兩個字,其實還不就是骨痨!"她嫂子道:"整天躺着,有時候也坐起來一會兒麼?"七巧吓吓的笑了起來道:"坐起來,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還沒有我那三歲的孩子高哪!"她嫂子一時想不出勸慰的話,三個人都楞住了。
七巧猛的蹬腳道:"走罷,走罷,你們!你們來一趟,就害得我把前因後果重新在心裡過一過。
我禁不起這麼掀騰!你快給我走!"
曹大年道:"妹妹你聽我一句話。
别說你現在心裡不舒坦,有個娘家走動着,多少好些,就是你有了出頭之日了,姜家是個大族,長輩動不動就拿大帽子壓人,平輩小輩一個個如狼似虎的,哪一個是好惹的?替你打算,也得要個幫手。
将來你用得着你哥哥你侄兒的時候多着呢。
"七巧啐了一聲道:"我靠你幫忙,我也倒了楣了!我早把你看得透裡透──鬥得過他們,你到我跟前來邀功要錢,鬥不過他們,你往那邊一倒。
本來見了做官的就魂都沒有了,頭一縮,死活随我去。
"大年脹紅了臉冷笑道:"等錢到了你手裡,你再防着你哥哥分你的,也還不遲。
"七巧道:"你既然知道錢還沒到我手裡,你來纏我做什麼?"大年道:"路遠迢迢趕來看你,倒是我們的不是了!走!我們這就走!憑良心說,我就用你兩個錢,也是該的,當初我若貪圖财禮,問姜家多要幾百兩銀子,把你賣給他們做姨太太,也就賣了。
"七巧道:"奶奶不勝似姨奶奶嗎?長線放遠鹞,指望大著呢!"大年待要回嘴,他媳婦攔住他道:"你就少說一句罷!以後還有見面的日子呢。
将來姑奶奶想到你的時候,才知道她就隻這一個親哥哥了!"大年督促他媳婦整理了提籃盒,檢起就待走。
七巧道:"我希罕你?等我有了錢了,我不愁你不來,隻愁打發你不開。
"嘴裡雖然硬着,熬不住那嗚咽的聲音,一聲響似一聲,憋了一上午的滿腔幽恨,借着這因由盡情發洩了出來。
她嫂子見她分明有些留戀之意,便做好做歹勸住了她哥哥:一面半攙半擁把她引到花梨炕上坐下了,百般譬解,七巧漸漸收了淚。
兄妹姑嫂叙了些家常。
北方情形還算平靖,曹家的麻油鋪還照常營業着。
大年夫婦此番到上海來,卻是因為他家沒過門的女婿在人家當賬房,光複的時候恰巧在湖北,後來輾轉跟主人到上海來了,因此大年親自送了女兒來完婚,順便探望妹子。
大年問候了姜家阖宅上下,又要參見老太太,七巧道:"不見也罷了,我正跟她嘔氣呢。
"大年夫婦都吃了一驚,七巧道:"怎麼不淘氣呢?一家子都往我頭上踩,我若是好欺負的,早給作踐死了,饒是這麼着,還氣得我七病八痛的!"她嫂子道:"姑娘近來還抽不抽,倒是鴉片,平肝導氣,比什麼藥都強。
姑娘自己千萬保重,我們又不在跟前,誰是個知疼着熱的人?"
七巧翻箱子取出幾件新款尺頭送與她嫂子,又是一副四兩重的金镯子,一對披霞蓮蓬簪,一床絲棉被胎,侄女們每人一隻金挖耳,侄兒們或是一隻金锞子,或是一頂貂皮暖帽,另送了她哥哥一隻琺藍金蟬打簧表,她哥嫂道謝不疊。
七巧道:"你們來得不巧,若是在北京,我們正要上路的時候,帶不了的東西,分了幾箱給丫頭老媽子,白便宜了他們。
"說得她哥嫂讪讪的。
臨行的時候,她嫂子道:"忙完了閨女,再來瞧姑奶奶。
"七巧笑道:"不來也罷,我應酬不起!"
大年夫婦出了姜家的門,她嫂子便道:"我們這位姑奶奶怎麼換了個人?沒出嫁的時候不過要強些,嘴頭上瑣碎些,就連後來我們去瞧她,雖是比前暴躁些,也還有個分寸,不似如今瘋瘋傻傻,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就沒一點兒得人心的地方。
"
七巧立在房裡,抱着胳膊看小雙祥雲兩個丫頭把箱子擡回原處,一隻一隻疊了上去。
從前的事又回來了:臨着碎石子街的馨香的麻油店,黑膩的櫃台,芝麻醬桶裡豎着木匙子,油缸上吊着大大小小的鐵匙子。
漏鬥插在打油的人的瓶裡,一大匙再加上兩小匙正好裝滿一瓶,──一斤半。
熟人呢,算一斤四兩。
有時她也上街買菜,藍夏布衫褲,鏡面烏绫鑲滾。
隔着密密層層的一排吊着豬肉的銅,她看見肉鋪裡的朝祿。
朝祿趕着她叫曹大姑娘。
難得叫聲巧姐兒,她就一巴掌打在子背上,無數的空子蕩過去錐他的眼睛,朝祿從子上摘下尺來寬的一片生豬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抛,一陣溫風撲到她臉上,膩滞的死去的肉體的氣味……她皺緊了眉毛。
床上睡着的她的丈夫,那沒有生命的肉體……
風從窗子裡進來,對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長鏡被吹得搖搖晃晃,磕托磕托敲着牆。
七巧雙手按住了鏡子。
鏡子裡反映着的翠竹簾子和一副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中來回蕩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種暈船的感覺。
再定睛看時,翠竹簾子已經褪了色,金綠山水換為一張她丈夫的遺像,鏡子裡的人也老了十年。
去年她戴了丈夫的孝,今年婆婆又過世了。
現在正式挽了叔公九老太爺出來為他們分家,今天是她嫁到姜家來之後一切幻想的集中點。
這些年了,她戴着黃金的枷鎖,可是連金子的邊都啃不到,這以後就不同了。
七巧穿着白香雲紗衫,黑裙子,然而她臉上像抹了胭脂似的,從那揉紅了的眼圈兒到燒熱的顴骨。
她擡起手來揾了一揾臉,臉上燙,身子卻冷得打顫。
她叫祥雲倒了杯茶來,(小雙早已嫁了,祥雲也配了個小厮。
)茶給喝了下去,沉重地往腔子裡流,一顆心便在熱茶裡撲通撲通跳。
她背向着鏡子坐下了,問祥雲道:"九老太爺來了這一下午,就在堂屋裡跟馬師爺查賬?"祥雲應了一聲是。
七巧又道:"大爺大奶奶三爺三奶奶都不在跟前?"祥雲又應了聲是。
七巧道:"還到誰的屋裡去過?"祥雲道:"就到哥兒們的書房裡兜了一兜。
"七巧道:"好在咱們白哥兒的書倒不怕他查考……今年這孩子就吃虧在他爸爸他奶奶接連着出了事,他若還有心念書,他也不是人養的!"她把茶吃完了,吩咐祥雲下去看看堂屋裡大房三房的人可都齊了,免得自己去早了,顯得性急,被人恥笑。
恰巧大房裡也差了一個丫頭出來探看,和祥雲打了個照面。
七巧終于款款下樓來了。
堂屋裡臨時布置了一張鏡面烏木大餐台,九老太爺獨當一面坐了,面前亂堆着青布面,梅紅簽的賬簿,又擱着一隻瓜楞茶碗。
四周除了馬師爺之外,又有特地邀請的"公親",近于陪審員的性質。
各房隻派了一個男子做代表,大房是大爺,二房二爺沒了,是二奶奶,三房是三爺。
季澤很知道這總清算的日子于他沒有什麼好處,因此他到得最遲。
然而來既來了,他決不願意露出焦灼懊喪的神氣。
腮幫子上依舊是他那點豐肥的,紅色的笑。
眼睛裡依舊是他那點潇灑的不耐煩。
九老太爺咳嗽了一聲,把姜家的經濟狀況約略報告了一遍,又翻着賬簿子讀出重要的田地房産的所在與按年的收入。
七巧兩手緊緊扣在肚子上,身子向前傾着,努力向她自己解釋他的每一句話,與她往日調查所得一一印證。
青島的房子、天津的房子、北京城外的地、上海的房子……三爺在公賬上拖欠過钜,他的一部份遺産被抵銷了之後,還淨欠六萬,然而大房二房也隻得就此算了,因為他是一無所有的人。
他僅有的那一幢花園洋房,他為一個姨太太買了,也已經抵押了出去。
其餘隻有女太太陪嫁過來的首飾,由兄弟三人均分,季澤的那一份也不便充公,因為是母親留下的一點紀念。
七巧突然叫了起來道:"九老太爺,那我們太吃虧了!"
堂屋裡本就肅靜無聲,現在這肅靜卻是沙沙有聲,直鋸進耳朵裡去,像電影配音機器損壞之後的鏽軋。
九老太爺睜了眼望着她道:"怎麼?你連他娘丢下的幾件首飾也舍不得給他?"七巧道:"親兄弟,明算賬,大哥大嫂不言語,我可不能不老着臉開口說句話。
我須比不得大哥大嫂──我們死掉的那個若是有能耐出去做兩任官,手頭活便些,我也樂得放大方些,哪怕把從前的舊賬一筆勾銷呢?可憐我們那一個病病哼哼一輩子,何嘗有過一文半文進賬,丢下我們孤兒寡婦,就指着這兩個死錢過活。
我是個沒腳蟹,長白還不滿十四歲,往後苦日子有得過呢!"說着,流下淚來。
九老太爺道:"依你便怎樣?"七巧嗚咽道:"哪兒由得我出主意呢?隻求九老太爺替我們做主!"季澤冷着臉隻不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