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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鎖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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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屋子的人都覺不便開口。

    九老太爺按捺不住一肚子的火,哼了一聲道:"我倒想替你出主意呢,隻怕你不愛聽!二房裡有田地沒人照管,三房裡有人沒有地,我待要叫三爺替你照管,你多少貼他些,又怕你不要他!"七巧冷笑道:"我倒想依你呢,隻怕死掉的那個不依!來人哪!祥雲你把白哥兒給我找來!長白,你爹好苦呀!一下地就是一身的病,為人一場,一天舒坦日子也沒過着,臨了丢下你這點骨血,人家還看不得你,千方百計圖謀你的東西!長白誰叫你爹拖着一身病,活着人家欺負他,死了人家欺負他的孤兒寡婦!我還不打緊,我還能活個幾十年麼?至多我到老太太靈前把話說明白了,把這條命跟人拚了。

    長白你可是年紀小着呢,就是喝西北風你也得活下去呀!"九老太爺氣得把桌子一拍道:"我不管了!是你們求爹爹拜奶奶邀了我來的,你道我喜歡自找麻煩麼?"站起來一腳踢翻了椅子,也不等人攙扶,一陣風走得無影無蹤,衆人面面相觑,一個個悄沒聲兒溜走了。

    惟有那馬師爺忙着拾掇賬簿子,落後了一步,看看屋裡人全走光了,單剩下二奶奶一個人在那裡捶着胸脯号啕大哭,自己若無其事的走了,似乎不好意思,隻得走上前去,打躬作揖叫道:"二太太!二太太!……二太太!"七巧隻顧把袖子遮住臉,馬師爺又不便把她的手拿開,急得把瓜皮帽摘下來煽着汗。

     維持了幾天的僵局,到底還是無聲無息照原定計畫分了家。

    孤兒寡婦還是被欺負了。

     七巧帶着兒子長白,女兒長安另租了一幢屋子住下了,和姜家各房很少來往。

    隔了幾個月,姜季澤忽然上門來了。

    老媽子通報上來,七巧懷着鬼胎,想着分家的那一天得罪了他,不知他有什麼手段對付。

    可是兵來将擋,她憑什麼要怕他?她家常穿着佛青實地紗襖子,特地系上一條玄色鐵線紗裙,走下樓來。

    季澤卻是滿面春風的站起來問二嫂好,又問白哥兒可是在書房裡,安姐兒的濕氣可大好了。

    七巧心裡便疑惑他是來借錢的,加意防備着,坐下笑道:"三弟你近來又發福了。

    "季澤笑道:"看我像一點心事都沒有的人。

    "七巧笑道:"有福之人不在忙嗎!你一向就是無牽無挂的。

    "季澤笑道:"等我把房子賣了,我還要無牽無挂呢!"七巧道:"就是你做了押款的那房子,你要賣?"季澤道:"當初造它的時候,很費了點心思,有許多裝置都是自己心愛的,當然不願意脫手。

    後來你是知道的,那塊地皮值錢了,前年把它翻造了弄堂房子,一家一家收租,跟那些住小家的打交道,我實在嫌麻煩,索性打算賣了它,圖個清淨。

    "七巧暗地裡說道:"口氣好大!我是知道你的底細的,你在我跟前充什麼闊大爺!" 雖然他不向她哭窮,但凡談到銀錢交易,她總覺得有點危險,便岔了開去道:"三妹妹好麼?腰子病近來發過沒有?"季澤笑道:"我也有許久沒見過她的面了。

    "七巧道:"這是什麼話?你們吵了嘴麼?"季澤笑道:"這些時我們倒也沒吵過嘴。

    不得已在一起說兩句話,也是難得的,也沒那閑情逸緻吵嘴。

    "七巧道:"何至于這樣?我就不相信!"季澤兩肘撐在藤椅的扶手上,交叉十指,手搭涼棚,影子落在眼睛上,深深的唉了一聲。

    七巧笑道:"沒有别的,要不就是你在外頭玩得太厲害了。

    自己做錯了事,還唉聲歎氣的仿佛誰害了你似的。

    你們姜家就沒有一個好人!"說着,舉起白團扇,作勢要打。

    季澤把那交叉着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兩隻大拇指按在嘴唇上,兩隻食指緩緩撫摸着鼻梁,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來。

    那眼珠卻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沒有表情。

    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七巧道:"我非打你不可!"季澤的眼睛裡突然冒出一點笑泡兒,道:"你打,你打!"七巧待要打,又掣回手去,重新一鼓作氣道:"我真打!"擡高了手,一扇子劈下來,又在半空中停住了,吃吃笑起來,季澤帶笑将肩膀聳了一聳,湊了上去道:"你倒是打我一下罷!害得我渾身骨頭癢着,不得勁兒!"七巧把扇子向背後一藏,越發笑得格格的。

     季澤把椅子換了個方向,面朝牆坐着,人向椅背上一靠,雙手蒙住了眼睛,又是長長的歎了口氣。

    七巧啃着扇子柄,斜瞟着他道:"你今兒是怎麼了?受了暑嗎?"季澤道:"你哪裡知道?"半晌,他低低的一個字一個字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跟家裡的那個不好,為什麼我拚命的在外頭玩,把産業都敗光了?你知道這都是為了誰?"七巧不知不覺有點膽寒,走得遠遠的,倚在爐台上,臉色慢慢的變了。

    季澤跟了過來。

    七巧垂着頭,肘彎撐在爐台上,手裡擎着團扇,扇子上的杏黃穗子順着她的額角拖下來。

    季澤在她對面站住了,小聲道:"二嫂!……七巧!" 七巧背過臉去淡淡笑道:"我要相信你才怪呢!"季澤便也走開了,道:"不錯。

    你怎麼能夠相信我?自從你到我家來,我在家一刻也待不住,隻想出去。

    你沒來的時候我并沒有那麼荒唐過,後來那都是為了躲你。

    娶了蘭仙來,我更玩得兇了,為了躲你之外又要躲她。

    見了你,說不了兩句話我就要發脾氣──你哪兒知道我心裡的苦楚?你對我好,我心裡更難受──我得管着我自己──我不能平白的坑壞了你,家裡人多眼雜,讓人知道了,我是個男子漢,還不打緊。

    你可了不得!"七巧的手直打顫,扇柄上的杏黃須子在她額上蘇蘇摩擦着。

    季澤道:"你信也罷!不信也罷!信了又怎樣?橫豎我們半輩子已經過去了,說也是白說。

    我隻求你原諒我這一片心。

    我為你吃了這些苦,也就不算冤枉了。

    " 七巧低着頭,沐浴在光輝裡,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隻是近不得身,原來還有今天!可不是,這半輩子已經完了──花一般的年紀已經過去了。

    人生就是這樣的錯綜複雜,不講理。

    當初她為什麼嫁到姜家來?為了錢麼?不是的,為了要遇見季澤,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澤相愛。

    她微微擡起臉來,季澤立在她跟前,兩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頰貼在她扇子上。

    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還是那個人呵!他難道是哄她麼?他想她的錢──她賣掉她的一生換來的幾個錢?僅僅這一轉念便使她暴怒起來。

    就算她錯怪了他,他為她吃的苦抵得過她為他吃的苦麼?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來撩撥她,她恨他。

    他還在看着她。

    他的眼睛──雖然隔了十年,人還是那個人呵!就算他是騙她的,遲一點兒發現不好麼?即使明知是騙人的,他太會演戲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罷? 不行!她不能有把柄落在這厮手裡。

    姜家的人是厲害的,她的錢隻怕保不住。

    她得先證明他是真心不是。

    七巧定了一定神,向門外瞧了一瞧,輕輕驚叫道:"有人!"便三腳兩步趕出門去,到下房裡吩咐潘媽替三爺弄點心去,快些端了來,順便帶芭蕉扇進來替三爺打扇。

    七巧回到屋裡來,故意皺着眉道:"真可惡,老媽子在門口探頭探腦的,見了我抹過頭去就跑,被我趕上去喝住了。

    若是關上了門說兩句話,指不定造出什麼謠言來呢!饒是獨門獨戶住了,還沒個清淨。

    "潘媽送了點心與酸梅湯進來,七巧親自拿筷子替季澤揀掉了蜜層糕上的玫瑰與青梅,道:"我記得你是不愛吃紅綠絲的。

    "有人在跟前,季澤不便說什麼,隻是微笑。

    七巧似乎沒話找話說似的,問道:"你賣房子,接洽得怎樣了?"季澤一面吃,一面答道:"有人出八萬五,我還沒打定主意呢。

    "七巧沉吟道:"地段倒是好的。

    "季澤道:"誰都不贊成我脫手,說還要漲呢。

    "七巧又問了些詳細情形,便道:"可惜我手頭沒有這一筆現款,不然我倒想買。

    "季澤道:"其實呢,我這房子倒不急,倒是咱們鄉下你那些田,早早脫手的好。

    自從改了民國,接二連三的打仗,何嘗有一年閑過,把地面上糟蹋得不成樣子,中間還被收租的、師爺、地頭蛇一層一層勒啃着,莫說這兩年不是水就是旱,就遇着了豐年,也沒有多少進賬輪到我們頭上。

    "七巧尋思着,道:"我也盤算過來,一直挨着沒有辦。

    先曉得把它賣了,這會子想買房子,也不至于錢不射手了。

    "季澤道:"你那田要賣趁現在就得賣,聽說直魯又要開仗了。

    "七巧道:"急切間你叫我賣給誰去?"季澤頓了一頓道:"我去替你打聽打聽,也成。

    "七巧聳了聳眉毛笑道:"得了,你那些狐群狗黨裡頭,又有誰是靠得住的?"季澤把咬開的餃子在小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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