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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鎖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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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點岔子,摔上兩件東西。

    她知道他的脾氣。

    末後他會坐到床沿上來,聳起肩膀,伸手到白綢小褂裡面去抓癢,出人意料之外地一笑。

    他的金絲眼鏡上抖動着一點光,他嘴裡抖動着一點光,不知道是唾沫還是金牙。

    他摘去了他的眼鏡。

    ……芝壽猛然坐起身來,嘩喇揭開了帳子。

    這是個瘋狂的世界,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也不像個婆婆。

    不是他們瘋了,就是她瘋了。

    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輪滿月,萬裡無雲,像是黑漆的天上一個白太陽。

    遍地的藍影子,帳頂上也是藍影子,她的一雙腳也在那死寂的影子裡。

     芝壽待要挂起帳子來,伸手去摸索帳,一隻手臂吊在那銅上,臉偎住了肩膀,不由得就抽噎起來。

    帳子自動的放了下來。

    昏暗的帳子裡除了她之外沒有别人,然而她還是吃了一驚,倉皇地再度挂起了帳子。

    窗外還是那使人汗毛凜凜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個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陽。

    屋裡看得分明那玫瑰紫繡花椅披桌布,大紅平金五鳳齊飛的圍屏,水紅軟緞對聯,繡着盤花篆字。

    梳妝台上紅綠絲網絡着銀粉缸、銀漱盂、銀花瓶,裡面滿滿盛着喜,帳檐上垂下五彩攢金繞絨花球、花盆、如意、粽子,下面滴溜溜墜着指頭大的琉璃珠和尺來長的桃紅穗子。

    偌大一間房裡充塞着箱籠、被褥、鋪陳,不見得她就找不出一條汗巾子來上吊,她又倒到床上去。

    月光裡,她腳沒有一點血色──青、綠、紫、冷去的屍身的顔色。

    她想死,她想死。

    她怕這月亮光,又不敢開燈。

    明天她婆婆會說:"白哥兒給我多燒了兩口,害得我們少奶奶一宿沒睡覺,半夜三更點着燈等着他回來──少不了他嗎!"芝壽的眼淚順着枕頭不停的流。

    她不用手帕去擦眼睛,擦腫了,她婆婆又該說了:"白哥兒一晚上沒回房去睡,少奶奶就把眼睛哭得桃兒似的!" 七巧雖然把兒子媳婦描摹成這樣熱情的一對,長白對于芝壽卻不甚中意,芝壽也把長白恨得牙癢癢的。

    夫妻不和,長白漸漸又往花街柳巷裡走動。

    七巧把一個丫頭絹兒給了他做小,還是牢籠不住他。

    七巧又變着方兒哄他吃。

    長白一向就喜歡玩兩口,隻是沒上瘾,現在吸得多了,也就收了心不大往外跑了,隻在家守着母親和新姨太太。

     他妹子長安二十四歲那年生了痢疾,七巧不替她延醫服藥,隻勸她抽兩筒鴉片,果然減輕了不少痛苦。

    病愈之後,也就上了瘾。

    那長安更與長白不同,未出閣的小姐,沒有其他的消遣,一心一意的抽,抽的倒比長白還要多。

    也有人勸阻,七巧道:"怕什麼!莫說我們姜家還吃得起,就是我今天賣了兩頃地給他們姐兒倆抽,又有誰敢放半個屁?姑娘趕明兒聘了人家,少不得有她這一份嫁妝。

    她吃自己的,喝自己的,姑爺就是舍不得,也隻好幹望着她罷了!" 話雖如此說,長安的婚事畢竟受了點影響。

    來做媒的本來就不十分踴躍,如今竟絕迹了。

    長安到了近三十的時候,七巧見女兒注定了是要做老姑娘的了,便又換了一種論調,道:"自己長得不好,嫁不掉,還怨我做娘的擱了她!成天挂搭着個臉,倒像我該還她二百錢似的。

    我留她在家裡吃一碗閑茶閑飯,可沒打算留她在家裡給我氣受呢!" 姜季澤的女兒長馨過二十歲生日,長安去給她堂房妹子拜壽。

    那姜季澤雖然窮了,幸喜他交遊廣闊,手裡還算兜得轉。

    長馨背地裡向她母親道:"媽想法子給安姐姐介紹個朋友罷,瞧她怪可憐的。

    還沒提起家裡的情形,眼圈兒就紅了。

    "蘭仙慌忙搖手道:"罷!罷!這個媒我不敢做!你二媽那脾氣是好惹的?"長馨年少好事,哪裡理會得?歇了些時,偶然與同學們說起這件事,恰巧那同學有個表叔新從德國留學回來,也是北方人,仔細攀認起來,與姜家還沾着點老親。

    那人名喚童世舫,叙起來比長安略大幾歲。

    長馨竟自作主張,安排了一切,由那同學的母親出面請客。

    長安這邊瞞得家裡鐵桶相似。

     七巧身子一向硬朗,隻因她媳婦芝壽得了肺痨,七巧嫌她喬張做緻,吃這個,吃那個,累又累不得,比尋常似乎多享了一些福,自己一賭氣便也病了。

    起初不過是氣虛血虧,卻也将阖家支使得團團轉,哪兒還能夠兼顧到芝壽?後來七巧認真得了病,卧床不起,越發雞犬不甯。

    長安乘亂裡便走開了,把裁縫喚到她三叔家裡,由長馨出主意替她制了新裝。

    赴宴的那天晚上,長馨先陪她到理發店去用鉗子燙了頭發,從天庭到鬓角一路密密的貼着細小的發圈,耳朵上戴了二寸來長的玻璃翡翠寶塔墜子,又換上了蘋果綠喬琪紗旗袍,高領圈,荷葉邊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

    一個小大姐蹲在地上為她扣揿鈕,長安在穿衣鏡裡端詳着自己,忍不住将兩臂虛虛的一伸,裙子一踢,擺了個葡萄仙子的姿勢,一扭頭笑了起來道:"把我打扮得天女散花似的!"長馨在鏡子裡向那小大姐做了個眉眼,兩人不約而同也都笑了起來。

    長安妝罷,便向高椅上端端正正坐下了。

    長馨道:"我去打電話叫車。

    "長安道:"還早呢!"長馨看了看表道:"約的是八點,已經八點過五分了。

    "長安道:"晚個半個鐘頭,想必也不礙事。

    "長馨猜她是存心要搭點架子,心中又好氣又好笑,打開銀絲手提皮包來檢點了一下,借口說忘了帶粉鏡子,迳自走到她母親屋裡來,如此這般告訴了一遍,又道:"今兒又不是姓童的請客,她這架子是沖着誰搭的?我也懶得去勸她,由她挨到明兒早上去,也不幹我事。

    "蘭仙道:"瞧你這糊塗!人是你約的,媒是你做的,你怎麼卸得了這幹系?我埋怨過你多少回了──你早該知道了,安姐兒就跟她娘一樣的小家子氣,不上台盤。

    待會兒出乖露醜的,說起來是你姐姐,你丢人也是活該,誰叫你把這些是是非非,攬上身來,敢是閑瘋了?"長馨嘟着嘴在她母親屋裡坐了半晌。

    蘭仙笑道:"看這情形,你姐姐是等着人催請呢。

    "長馨道:"我才不去催她呢!"蘭仙道:"傻丫頭,要你催,中甚麼用?她等着那邊來電話哪!"長馨失聲笑道:"又不是新娘子,要三請四催的,逼着上轎!"蘭仙道:"好歹你打個電話到飯店裡去,叫他們打個電話來,不就結了?快九點了,再挨下去,事情可真要崩了!"長馨隻得依言做去,這邊方才動了身。

     長安在汽車裡還是興興頭頭,談笑風生的,到了菜館子裡,突然矜持起來,跟在長馨後面,悄悄掩進了房間,怯怯的褪去了蘋果綠鴕鳥毛鬥篷,低頭端坐,拈了一隻杏仁,每隔兩分鐘輕輕啃去了十分之一,緩緩咀嚼着。

    她是為了被看而來的。

    她覺得她渾身的裝束,無懈可擊,任憑人家多看兩眼也不妨事,可是她的身體完全是多餘的,縮也沒處縮,她始終緘默着,吃完了一頓飯。

    等着上甜菜的時候,長馨把她拉到窗子跟前去觀看街景,又托故走開了,那童世舫便踱到窗前,問道:"姜小姐這兒來過麼?"長安細聲道:"沒有。

    "童世舫道:"我也是第一次,菜倒是不壞,可是我還是吃不大慣。

    "長安道:"吃不慣?"世舫道:"可不是!外國菜比較清淡些,中國菜要油膩得多。

    剛回來,連着幾天親戚朋友們接風,很容易的就吃壞了肚子。

    "長安反覆地看她的手指,仿佛一心一意要數數一共有幾個指紋是螺形的,幾個是簸箕…… 玻璃窗上面,沒來由開了小小的一朵霓虹燈的花──對過一家店面裡反映過來的,綠心紅瓣,是尼羅河祀神的蓮花,又是法國王室的百合徽章…… 世舫多年沒見過故國的姑娘,覺得長安很有點楚楚可憐的韻緻,倒有幾分歡喜。

    他留學以前早就定了親,隻因他愛上了一個女同學,抵死反對家裡的親事,路遠迢迢,打了無數的筆墨官司,幾乎鬧翻了臉,他父母曾經一度斷絕了他的接濟,使他吃了不少的苦,方才依了他,解了約。

    不幸他的女同學别有所戀,抛下了他,他失意之餘,倒埋頭讀了七八年的書。

    他深信妻子還是舊式的好,也是由于反應作用。

     和長安見了這一面之後,兩下裡都有了意。

    長馨想着送佛送到西天,自己再熱心些,也沒有資格出來向長安的母親說話,隻得央及蘭仙。

    蘭仙執意不肯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跟你二媽仇人似的,向來是不見面的。

    我雖然沒有跟她紅過臉,再好些也有限,何苦去自讨沒趣?"長安見了蘭仙,隻是垂淚,蘭仙卻不過情面,隻得答應去走一遭。

    妯娌相見,問候了一番,蘭仙便說明了來意。

    七巧初聽見了,倒也欣然,因道:"那就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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