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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鎖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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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聲,卻哭了一晚上。

    她不能在她的同學跟前丢這個臉。

    對于十四歲的人,那似乎有天大的重要。

    她母親去鬧一場,她以後拿什麼臉去見人?她甯死也不到學校裡去了。

    她的朋友們,她所喜歡的音樂教員,不久就會忘記了有這麼一個女孩子,來了半年,又無緣無故悄悄的走了。

    走得幹淨。

    她覺得她這犧牲是一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

     半夜裡她爬下床來,伸手到窗外試試,漆黑的,是下了雨麼?沒有雨點。

    她從枕頭邊摸出一隻口琴,半蹲半坐在地上,偷偷吹了起來。

    猶疑地,LongLongAgo的細小的調子在龐大的夜裡袅袅漾開,不能讓人聽見了。

    為了竭力按捺着,那嗚嗚的口琴忽斷忽續,如同嬰兒的哭泣。

    她接不上氣來,歇了半晌。

    窗格子裡,月亮從雲裡出來了。

    墨灰的天,幾點星,模糊的狀月,像石印的圖畫,下面白雲蒸騰,樹頂上透出街燈淡淡的圓光。

    長安又吹起口琴。

    "告訴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愛的那故事,許久以前,許久以前……" 第二天她大著膽子告訴她母親:"娘,我不想念下去了。

    "七巧睜着眼道:"為什麼?"長安道:"功課跟不上,吃的太苦了,我過不慣。

    "七巧脫下一隻鞋來,順手将鞋底抽了她一下,恨道:"你爹不如人,你也不如人?養下你來又不是個十不全,就不肯替我争口氣!"長安反剪着一雙手,垂着眼睛,隻是不言語。

    旁邊老媽子們便勸道:"姐兒也大了,學堂裡人雜,的确有些不方便。

    其實不去也罷了。

    "七巧沉吟道:"學費總得想法子拿回來。

    白便宜了他們不成?"便要領了長安一同去索讨,長安抵死不肯去,七巧帶着兩個老媽子去了一趟回來了,據她自己補叙,錢雖然沒收回來,卻也着實羞辱了那校長一場。

    長安以後在街上遇着了同學,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無地自容,隻得裝做不看見,急急走了過去。

    朋友寄了信來,她拆也不敢拆,原封退了回去,她的學校生活就此告一結束。

     有時她也覺得犧牲得有點不值得,暗自懊悔着,然而也來不及挽回了。

    她漸漸放棄了一切上進的思想,安分守己起來。

    她學會了挑是非,使小壞,幹涉家裡的行政。

    她不時的跟母親嘔氣,可是她的言談舉止越來越像她母親了。

    每逢她單叉着子,開了兩腿坐着,兩隻手按在胯間露出的子上,歪着頭,下巴擱在心口上凄凄慘慘瞅住了對面的人說道:"一家有一家的苦處呀,表嫂──一家有一家的苦處!"──誰都說她是活脫的一個七巧。

    她打了一根辮子,眉眼的緊俏有似當年的七巧,可是她的小小的嘴過于癟進去,仿佛顯老一點。

    她再年輕些也不過是一棵較嫩的雪裡紅──鹽腌過的。

     也有人來替她做媒。

    若是家境推扳一點的,七巧總疑心人家是貪她們的錢。

    若是那有财有勢的,對方卻又不十分熱心,長安不過是中等姿色,她母親出身既低,又有個不賢慧的名聲,想必沒有什麼家教。

    因此高不成,低不就,一年一年擱了下去。

    那長白的婚事卻不容擱。

    長白在外面賭錢,捧女戲子,七巧還沒甚話說,後來漸漸跟着他三叔姜季澤逛起子來,七巧方才着了慌,手忙腳亂替他定親,娶了一個袁家的小姐,小名芝壽。

     行的是半新式的婚禮,紅色蓋頭是蠲免了,新娘戴着藍眼鏡,粉紅喜紗,穿着粉紅彩裙襖,進了洞房,除去了眼鏡,低着頭坐在湖色帳幔裡。

    鬧新房的人圍着打趣,七巧隻看了一看便出來了。

    長安在門口趕上了她,悄悄笑道:"皮色倒還白淨,就是嘴唇太厚了些。

    "七巧把手撐着門,拔下一隻金挖耳來搔搔頭,冷笑道:"還說呢!你新嫂子這兩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

    "旁邊一個太太便道:"說是嘴唇厚的人天性厚哇!"七巧哼了一聲,将金挖耳指住了那太太,倒剔起一隻眉毛,歪着嘴微微一笑道:"天性厚,并不是什麼好話。

    當着姑娘們,我也不便多說──但願咱們白哥兒這條命别送在她手裡!"七巧天生着一副高爽的喉嚨,現在因為蒼老了些,不那麼尖了,可是扃扃的依舊四面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

    這兩句話,說響不響,說輕也不輕。

    人叢裡的新娘子的平闆的臉與胸震了一震──多半是龍鳳燭的火光的跳動。

     三朝過後,七巧嫌新娘子笨,諸事不如意,每每向親戚們訴說着。

    便有人勸道:"少奶奶年紀輕,二嫂少不得要費點心教導教導她。

    誰叫這孩子沒心眼兒呢!"七巧啐道:"你們瞧咱們新少奶奶老實呀──一見了白哥兒,她就得去上馬桶!真的!你信不信?"這話傳到芝壽耳朵裡,急得芝壽隻待尋死。

    然而這還是沒滿月的時候,七巧還顧些臉面,後來索性這一類的話當着芝壽的面也說了起來,芝壽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若是木着臉裝不聽見,七巧便一拍桌子嗟歎起來道:"在兒子媳婦手裡吃口飯,可真不容易!動不動就給人臉子看!" 這天晚上,七巧躺着抽,長白盤踞在鋪跟前的一張沙發椅上嗑瓜子,無線電裡正唱着一出冷戲,他捧着戲考,一個字一個字跟着哼,哼上了勁,甩過一條腿去騎在椅背上,來回搖着打拍子。

    七巧伸過腳去踢他一下道:"白哥兒你來替我裝兩筒。

    "長白道:"現放着燒的,偏要支使我!我手上有蜜是怎麼着?"說着,伸了個懶腰,慢騰騰移身坐到燈前的小凳上,卷起了袖子。

    七巧笑道:"我把你這不孝的奴才!支使你,是擡舉你!"她眯縫着眼望着他。

    這些年來她的生命裡隻有這一個男人。

    隻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錢──橫豎錢都是他的。

    可是,因為他是她的兒子,他這一個人還抵不了半個……現在,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親。

    他是個瘦小白皙的年輕人,背有點駝,戴着金絲眼鏡,有着工細的五官,時常茫然地微笑着,張着嘴,嘴裡閃閃發着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沫水還是他的金牙。

    他敞着衣領,露出裡面的珠羔裡子和白小褂。

    七巧把一隻腳擱在他肩膀上,不住的輕輕踢着他的脖子,低聲道:"我把你這不孝的奴才!打幾時起變得這麼不孝了?"長安在旁答道:"娶了媳婦忘了娘嗎!"七巧道:"少胡說!我們白哥兒倒不是那門樣的人!我也養不出那門樣的兒子!"長白隻是笑。

    七巧斜着眼看定了他,笑道:"你若還是我從前的白哥兒,你今兒替我燒一夜的!"長白笑道:"那可難不倒我!"七巧道:"盹着了,看我捶你!" 起坐間的簾子撤下送去洗濯了。

    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綽綽烏雲裡有個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個戲劇化的猙獰的臉譜。

    一點,一點,月亮緩緩的從雲裡出來了,黑雲底下透出一線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

    天是無底洞的深青色。

    久已過了午夜了。

    長安早去睡了,長白打着泡,也前仰後合起來。

    七巧斟了杯濃茶給他,兩人吃着蜜餞糖果,讨論著東鄰西舍的隐私。

    七巧忽然含笑問道:"白哥兒你說,你媳婦兒好不好?"長白說道:"這有什麼可說的?"七巧道:"沒有可批評的,想必是好的了?"長白笑着不作聲。

    七巧道:"好,也有個怎麼個好呀!"長白道:"誰說她好來着?"七巧道:"她不好?哪一點不好?說給娘聽。

    "長白起初隻是含糊對答,禁不起七巧再三盤問,隻得吐露一二。

    旁邊遞茶遞水的老媽子們都背過臉去笑得格格的,丫頭們都掩着嘴忍着笑回避出去了。

    七巧又是咬牙,又是笑,又是喃喃咒罵,卸下鬥來狠命磕裡面的灰,敲得托托一片響,長白說溜了嘴,止不住要說下去,足足說了一夜。

     次日清晨,七巧吩咐老媽子取過兩床毯子來打發哥兒在榻上睡覺。

    這時芝壽也已經起了身,過來請安。

    七巧一夜沒合眼,卻是精神百倍,邀了幾家女眷來打牌,親家母也在内。

    在麻将桌上一五一十将她兒子親口招供的她媳婦的秘密宣布了出來,略加渲染,越發有聲有色。

    衆人竭力的打岔,然而說不出兩句閑話,七巧笑嘻嘻的轉了個彎,又回到她媳婦身上來了。

    逼得芝壽的母親臉皮紫脹,也無顔再見女兒,放下牌,乘了包車回去了。

     七巧接連着要長白為她燒了兩晚上的。

    芝壽直挺挺躺在床上,擱在肋骨上的兩隻手蜷曲着像死去的雞的腳爪。

    她知道她婆婆又在那裡盤問她丈夫,她知道她丈夫又在那裡叙述一些什麼事,可是天知道他還有什麼新鮮的可說!明天他又該涎着臉到她跟前來了。

    也許他早料到她會把滿腔怨毒都結在他身上,就算她沒本領跟他拚命,最不濟也得質問他幾句,鬧上一場。

    多半他準備先聲奪人,借酒蓋住了臉,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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