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蘇到了這個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邊,一個人仿佛有了兩個身體,也就蒙了雙重危險。
一彈子打不中她,還許打中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殘廢了,她的處境更是不堪設想。
她若是受了傷,為了怕拖累他,也隻有橫了心求死。
就是死了,也沒有孤身一個人死得幹淨爽利。
她料着柳原也是這般想。
别的她不知道,在這一刹那,她隻有他,他也隻有她。
上海為了"節省天光",将所有的時鐘都撥快了一小時,然而白公扪裡說:"我們用的是老鐘,"他們的十點鐘是人家的十一點。
他們唱歌唱走了闆,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胡琴咿咿啞啞拉着,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胡琴上的故事是應當由光豔的伶人來搬演的,長長的兩片紅胭脂夾住瓊瑤鼻,唱了、笑了,袖子擋住了嘴……然而這裡隻有白四爺單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陽台上,拉着胡琴。
正拉着,樓底下門鈴響了。
這在白公扪是一件稀罕事,按照從前的規矩,晚上絕對不作興出去拜客。
晚上來了客,或是憑空裡接到一個電報,那除非是天字第一号的緊急大事,多半是死了人。
四爺凝身聽着,果然三爺三奶奶四奶奶一路嚷上樓來,急切間不知他們說些什麼。
陽台後面的堂屋裡,坐着六小姐、七小姐、八小姐,和三房四房的孩子們,這時都有些皇皇然,四爺在陽台上,暗處看亮處,分外眼明,隻見門一開,三爺穿着汗衫短,開兩腿站在門檻上,背過手去,啪啦啪啦打股際的蚊子,遠遠的向四爺叫道:"老四你猜怎麼着?六妹離掉的那一位,說是得了肺炎,死了!"四爺放下胡琴往房裡走,問道:"是誰來給的信?"三爺道:"徐太太。
"說着,回過頭用扇子去攆三奶奶道:"你别跟上來射熱鬧呀,徐太太還在樓底下呢,她胖,怕爬樓,你還不去陪陪她!"三奶奶去了,四爺若有所思道:"死的那個不是徐太太的親戚麼?"三爺道:"可不是。
看這樣子,是他們家特為托了徐太太來遞信給我們的,當然是有用意的。
"四爺道:"他們莫非是要六妹去奔喪?"三爺用扇子柄刮了刮頭皮道:"照說呢,倒也是應該……"他們同時看了六小姐一眼,白流蘇坐在屋子的一角,慢條斯理着一雙拖鞋,方才三爺四爺一遞一聲說話,仿佛是沒有她發言的餘地,這時她便淡淡的道:"離過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婦,讓人家笑掉了牙齒!"她若無其事地繼續做她的鞋子,可是手頭上直冒冷汗,針澀了,再也拔不過去。
三爺道:"六妹,話不是這樣說。
他當初有許多對不起你的地方,我們全知道。
現在人已經死了,難道你還記在心裡?他丢下的那兩個姨奶奶,自然是守不住的。
你這會子堂堂正正的回去替他戴孝主喪,誰敢笑你?你雖然沒生下一男半女,他的侄子多着呢,随你挑一個,過繼過來。
家私雖然不剩什麼了,他家是個大族,就是撥你看守祠堂,也餓不死你母子。
"白流蘇冷笑道:"三哥替我想得真周到,就可惜晚了一步,婚已經離了這麼七八年了。
依你說,當初那些法律手續都是糊鬼不成?我們可不能拿着法律鬧着玩哪!"三爺道:"你别動不動就拿法律來吓人,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這天理人情,三綱五常,可是改不了!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樹高千丈,落葉歸根──"流蘇站起身來道:"你這話,七八年前為什麼不說?"三爺道:"我隻怕你多了心,隻當我們不肯收容你。
"流蘇道:"哦?現在你就不怕我多了心?你把我的錢用光了,你就不怕我多心了?"三爺直問到她臉上道:"我用了你的錢?我用了你幾個大錢?你住在我們家,吃我們的,喝我們的,從前還罷了,添個人不過添雙筷子,現在你去打聽打聽看,米是什麼價錢?我不提錢,你倒提起錢來了!"
四奶奶站在三爺背後,笑了一聲道:"自己骨肉,照說不該提錢的話。
提起錢來,這話可就長了!我早就跟我們老四說過──我說:老四你去勸勸三爺,你們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六姑奶奶的錢哪,沒的沾上了晦氣!她一嫁到了婆家,丈夫就變成了敗家子。
回到娘家來,眼見得娘家就要敗光了──天生的掃帚星!"三爺道:"四奶奶這話有理。
我們那時候,如果沒讓她入股子,決不至于弄得一敗塗地!"
流蘇氣得渾身亂顫,把一雙了一半的拖鞋面子抵住了下颔,下颔抖得仿佛要落下來。
三爺又道:"想當初你哭哭啼啼回家來,鬧着要離婚,怪隻怪我是個血性漢子,眼見你給他打成那個樣子,心有不忍,一拍胸脯子站出來說:'好!我白老三窮雖窮,我家裡短不了我妹子這一碗飯!'我隻道你們年少夫妻,誰沒有個脾氣?大不了回娘家來個三年五載的,兩下裡也就回心轉意了。
我若知道你們認真是一刀兩斷,我會幫着你辦離婚麼!拆散人家夫妻,是絕子絕孫的事。
我白老三是有兒子的人,我還指望着他們養老呢!"流蘇氣到了極點,反倒放聲笑了起來道:"好,好,都是我的不是,你們窮了,是我把你們吃窮了。
你們虧了本,是我帶累了你們。
你們死了兒子,也是我害了你們傷了陰骘!"四奶奶一把揪住了她兒子的衣領,把她兒子的頭去撞流蘇,叫道:"赤口白舌的咒起孩子來了!就憑你這句話,我兒子死了,我就得找着你!"流蘇連忙一閃身躲過了,抓住了四爺道:"四哥你瞧,你瞧──你──你倒是評評理看!"四爺道:"你别着急呀,有話好說,我們從長計議。
三哥這都是為你打算──"流蘇賭氣撒開了手,一迳進裡屋去了。
屋裡沒有燈,影影綽綽的隻看見珠羅紗帳子裡,她母親躺在紅木大床上,緩緩揮動白團扇。
流蘇走到床跟前,雙膝一軟,就跪了下來,伏在床沿上,哽咽道:"媽。
"白老太太耳朵還好,外間屋裡說的話,她全聽見了。
她咳嗽了一聲,伸手在枕邊摸索到了小痰罐子,吐了一口痰,方才說道:"你四嫂就是這樣碎嘴子,你可不能跟她一樣的見識。
你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難處,你四嫂天生的強要性兒,一向管着家,偏生你四哥不争氣,狂嫖濫賭,玩出一身病來不算,不該挪了公賬上的錢,害得你四嫂面上無光,隻好讓你三嫂當家,心裡咽不下這口氣,着實不舒坦。
你三嫂精神又不濟,支持這份家,可不容易!種種地方,你得體諒他們一點。
"流蘇聽她母親這話風,一味的避重就輕,自己覺得沒意思,隻得一言不發。
白老太太翻身朝裡睡了,又道:"先兩年,東拼西射的,賣一次田,還夠兩年吃的。
現在可不行了。
我年紀大了,說聲走,一撒手就走了,可顧不得你們。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跟着我,總不是長久之計。
倒是回去是正經。
領個孩子過活,熬個十幾年,總有你出頭之日。
"
正說着,門簾一動,白老太太道:"是誰?"四奶奶探頭進來道:"媽,徐太太還在樓下呢,等着跟您說七妹的婚事。
"白老太太道:"我這就起來,你把燈撚開。
"屋裡點上了燈,四奶奶扶着老太太坐起身來,伺候她穿衣下床。
白老太太問道:"徐太太那邊找到了合适的人?"四奶奶道:"聽她說得怪好的,就是年紀大了幾歲。
"白老太太咳了一聲道:"寶絡這孩子,今年也二十四了,真是我心上一個疙瘩。
白替她操了心,還讓人家說我:她不是我親生的,我存心擱了她!"四奶奶把老太太攙到外房去,老太太道:"你把我那兒的新茶葉拿出來,給徐太太泡一碗,綠洋鐵筒子裡的是大姑奶奶去年帶來的龍井,高罐兒裡的是碧螺春,别弄錯了。
"四奶奶答應着,一面叫喊道:"來人哪!開燈!"隻聽見一陣腳步響,來了些粗手大腳的孩子們,幫着大媽子把老太太搬運下樓去了。
四奶奶一個人在外間屋裡翻箱倒櫃找尋老太太的私房茶葉,忽然笑道:"咦!七妹,你打哪兒鑽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