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上海人在香港的,真可以說是人才濟濟。
上海人自然是喜歡上海人,所以同鄉的小姐們在那邊聽說是很受歡迎。
六小姐去了,還愁沒有相當的人?真可以抓起一把來揀揀!"衆人覺得徐太太真是善于辭令。
前兩天轟轟烈烈鬧着做媒,忽然消火滅了,自己不得下場,便姑作遁辭,說兩句風涼話,白老太太便歎了口氣道:"到香港去一趟,談何容易!單講──"不料徐太太很爽快的一口剪斷了她的話道:"六小姐若是願意去,我請她,我答應幫她忙,就得幫到底。
"大家不禁面面相觑,連流蘇都怔住了。
她估計着徐太太當初自告奮勇替她做媒,想必倒是一時仗義,真心同情她的境遇。
為了她跑跑腿尋尋門路,治一桌酒席請請那姓姜的,這點交情是有的。
但是出盤纏帶她到香港去,那可是所費不赀。
為什麼徐太太憑空的要在她身上花這些錢?世上的好人雖多,可沒有多少傻子願意在銀錢上做好人。
徐太太一定是有背景的,難不成是那範柳原的鬼計?徐太太曾經說過她丈夫與範柳原在營業上有密切接觸,夫婦兩個大約是很熱心地捧着範柳原。
犧牲一個不相幹的孤苦的親戚來巴結他,也是可能的事。
流蘇在這裡胡思亂想着,白老太太便道:"那可不成呀,總不能讓您──"徐太太打了個哈哈道:"沒關系,這點小東,我還做得起!再說,我還指望着六小姐幫我的忙呢。
我拖着兩個孩子,血壓又高,累不得,路上有了她,凡事也有個照應。
我是不拿她當外人的,以後還要她多多的費神呢!"白老太太忙代流蘇客氣一番。
徐太太掉過頭來,單刀直入的問道:"那麼六小姐,你一準跟我們跑一趟罷!就算是逛逛,也值得。
"流蘇低下頭去,微笑道:"您待我太好了。
"她迅速地盤算了一下,姓姜的那件事是無望了,以後即使有人替她做媒,也不過是和那姓姜的不相上下,也許還不如他。
流蘇的父親是一個有名的賭徒,為了賭而傾家蕩産,第一個領着他們往破落戶的路上走。
流蘇的手沒有沾過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歡賭的,她決定用她的前途來下注。
如果她輸了,她聲名掃地,沒有資格做五個孩子的後母。
如果賭赢了,她可以得到家人虎視眈耽的目的物範柳原,出淨她胸中這一口氣。
她答應了徐太太,徐太太在一星期内就要動身。
流蘇便忙着整理行裝。
雖說家無長物,根本沒有什麼可整理的,卻也亂了幾天。
變賣了幾件零碎東西,添制了幾套衣服。
徐太太在百忙中還騰出時間來替她做顧問。
徐太太這樣的籠絡流蘇,被白公扪裡的人看在眼裡,漸漸的也就對流蘇發生了新的興趣,除了懷疑她之外,又存了三分顧忌,背後叽叽咕咕議論著,當面卻不那麼指着臉子罵了,偶然也還叫聲"六妹"、"六姑"、"六小姐",隻怕她當真嫁到香港的闊人,衣錦榮歸,大家總得留個見面的餘地,不犯着得罪她。
徐太太徐先生帶着孩子一同乘車來接了她上船,坐的是一隻荷蘭船的頭等艙。
船小,颠簸得厲害,徐先生徐太太一上船便雙雙睡倒,吐個不休,旁邊兒啼女哭,流蘇倒着實服侍了他們好幾天。
好容易船靠了岸,她方才有機會到甲闆上看看海景,那是個火辣辣的下午,望過去最觸目的便是碼頭上圍列着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裡,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沖的色素,竄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殺得異常熱鬧。
流蘇想着,在這誇張的城市裡,就是栽個跟鬥,隻怕也比别處痛些,心裡不由得七上八下起來。
忽然覺得有人奔過來抱住她的腿,差一點把她推了一跤,倒吃了一驚,再看原來是徐太太的孩子,連忙定了定神,過去助着徐太太照料一切,誰知那十來件行李與兩個孩子,竟不肯被歸着在一堆,行李齊了,一轉眼又少了個孩子,流蘇疲于奔命,也就不去看野眼了。
上了岸,叫了兩部汽車到淺水灣飯店。
那車馳出了鬧市,翻山越嶺,走了多時,一路隻見黃土崖,紅土崖,土崖缺口處露出森森綠樹,露出藍綠色的海。
近了淺水灣,一樣是土崖與叢林,卻漸漸的明媚起來。
許多遊了山回來的人,乘車掠過他們的車,一汽車一汽車載滿了花,風裡吹落了零亂的笑聲。
到了旅館門前,卻看不見旅館在哪裡。
他們下了車,走上極寬的石級,到了花木蕭疏的高台上,方見再高的地方有兩幢黃色房子。
徐先生早定下了房間,仆歐們領着他們沿着碎石小徑走去,進了昏黃的飯廳,經過昏黃的穿堂,往二層樓上走,一轉彎,有一扇門通着一個小陽台,搭着絮藤花架,曬着半壁斜陽。
陽台上有兩個人站着說話,隻見一個女的,背向着他們,披着一頭漆黑的長發直垂到腳踝上,腳踝上套着赤金扭麻花镯子,光着腿,底下看不仔細是否趿着拖鞋,上面微微露出一截印度式窄腳。
被那女人擋住的一個男子,卻叫了一聲:"咦!徐太太!"便走了過來,向徐先生徐太太打招呼,又向流蘇含笑點頭。
流蘇見是範柳原,雖然早就料到這一着,一顆心依舊不免跳得厲害。
陽台上的女人一閃就不見了。
柳原伴着他們上樓。
一路上大家仿佛他鄉遇故知似的,不斷的表示驚訝與愉快。
那範柳原雖然夠不上稱做美男子,粗枝大葉的,也有他的一種風度。
徐先生夫婦指揮着仆歐們搬行李,柳原與流蘇走在前面,流蘇含笑問道:"範先生,你沒有上新加坡去?"柳原輕輕的答道,"我在這兒等着你呢。
"流蘇想不到他這樣直爽,倒不便深究,隻怕說穿了,不是徐太太請她上香港而是他請的,自己反而下不落台,因此隻當他說玩話,向他笑了一笑。
柳原問知她的房間是一百三十号,便站住了腳道:"到了。
"仆歐拿鑰匙開了門,流蘇一進門便不由得向窗口筆直走過去,那整個的房間像暗黃的畫框,鑲着窗子裡一幅大畫。
那澎湃的海濤,直濺到窗簾上,把簾子的邊緣都染藍了。
柳原向仆歐道:"箱子就放在茲跟前。
"流蘇聽他說話的聲音就在耳根子底下,不覺震了一震,回過臉來,隻見仆歐已經出去了,房門卻沒有關上。
柳原倚着窗台,伸出一隻手來撐在窗格子上,擋住了她的視線,隻管望着她微笑。
流蘇低下頭去。
柳原笑道:"你知道麼?你的特長是低頭。
"流蘇擡頭笑道:"什麼?我不懂。
"柳原道:"有人善于說話,有的人善于笑,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頭的。
"流蘇道:"我什麼都不會,我是頂無用的人。
"柳原笑道:"無用的女人是最最厲害的女人。
"流蘇笑着走開了道:"不跟你說了,到隔壁去看看罷。
"柳原道:"隔壁?我的房還是徐太太的房?"流蘇又震了一震道:"你就住在隔壁?"柳原已經替她開了門道:"我屋裡亂七八糟的,不能見人。
"
他敲了一敲一百三十一号的門,徐太太開着門放他們進來道:"在我們這邊吃茶罷,我們有個起坐間。
"便揿鈴叫了幾客茶點。
徐先生從卧室裡走了出來道:"我打了個電話給老朱,他鬧着要接風,請我們大夥兒上香港飯店。
就是今天。
"又向柳原道:"連你在内。
"徐太太道:"你真有興緻,暈了幾天的船,還不趁早歇歇?今兒晚上,算了罷。
"柳原笑道:"香港飯店,是我所見過的頂古闆的舞場。
建築、燈光、布置、樂隊,都是老英國式,四五十年前頂時髦的玩意兒,現在可不夠刺激了。
實在沒有什麼可看的,除非是那些怪模怪樣的西崽,大熱的天,仿着北方人穿着紮腳──"流蘇道:"為什麼?"柳原道:"中國情調呀!"徐先生笑道:"既然來到此地,總得去看看。
就委屈你做做陪客罷!"柳原笑道:"我可不能說準,别等我。
"流蘇見他不像要去的神氣,徐先生并不是常跑舞場的人,難得這麼高興,似乎是認真要替她介紹朋友似的,心裡倒又疑惑起來。
然而那天晚上,香港飯店裡為他們接風一班人,都是成雙捉對的老爺太太,幾個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