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和許多人做朋友。
至于其他的問題,我們年紀太小了,根本談不到。
可是……可是他們一個個的都那麼認真。
"
隔了一會,她又問道:"傳慶,你嫌煩麼?"傳慶搖搖頭。
丹朱道:"我不知為什麼,這些話我對誰也不說,除了你。
"傳慶道:"我也不懂為什麼。
"丹朱道:"我想是因為……因為我把你當作一個女孩子看待。
"傳慶酸酸的笑了一聲道:"是嗎?你的女朋友也多得很,怎麼單揀中了我呢?"丹朱道:"因為隻有你能夠守秘密。
"傳慶倒抽了一口冷氣道:"是的,因為我沒有朋友,沒有人可告訴。
"丹朱忙道:"你又誤會了我的意思!"
兩人半晌都沒作聲。
丹朱歎了口氣道:"我說錯了話,但是……但是,傳慶,為什麼你不試着交幾個朋友?玩兒的時候,讀書的時候,也有個伴。
你為什麼不邀我們上你家裡去打網球?我知道你們有個網球場。
"傳慶笑道:"我們的網球場,很少有機會騰出來打網球。
多半是晾滿了衣裳,天暖的時候,他們在那裡煮鴉片。
"丹朱頓住了口,說不下去了。
傳慶回過頭去向着窗外。
那公共汽車猛地轉了一個彎,人手裡的杜鵑花受了震,簌簌亂飛。
傳慶再看丹朱時,不禁咦了一聲道:"你哭了!"丹朱道:"我哭做什麼?我從來不哭的!"然而她終于凄哽地質問道:"你……你老是使我覺得我犯了法……仿佛我沒有權利這麼快樂!其實,我快樂,又不礙着你什麼!"
傳慶取過她手裡的書,把上面的水漬子擦了一擦,道:"這是言教授新編的講義嗎?我還沒有買呢。
你想可笑麼,我跟他念了半年書,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丹朱道:"我喜歡他的名字。
我常常告訴他,他的名字比人漂亮。
"傳慶在書面上找到了,讀出來道:"言子夜……"他把書擱了下來,偏着頭想了一想,又拿起來念了一遍道:"言子夜……"這一次,他有點猶疑,仿佛不大認識這幾個字。
丹朱道:"這名字取得不好麼?"傳慶笑道:"好,怎麼不好!知道你有個好爸爸!什麼都好,就是把你慣壞了!"丹朱輕輕的啐了一聲,站起身來道:"我該下去了。
再見罷!"
她走了,傳慶把頭靠在玻璃窗上,又仿佛盹着了似的。
前面站着的抱着杜鵑花的人也下去了,窗外少了杜鵑花,隻剩下灰色的街。
他的臉換了一幅背景,也似乎是黃了,暗了。
車再轉了個彎。
棕榈樹沙沙的擦着窗戶,他跳起身來,拉了拉鈴,車停了,他就下了車。
他家是一座大宅。
他們初從上海搬來的時候,滿院子的花木,沒兩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陽光曬着,滿眼的荒涼。
一個打雜的,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張藤椅子,把一壺滾水澆了上去,殺臭蠱。
屋子裡面,黑沉沉的穿堂,隻看見那朱漆樓梯的扶手上,一線流光,回環曲折,遠遠的上去了。
傳慶蹑手蹑腳上了樓,觑人不見,一溜向他的卧室裡奔去。
不料那陳舊的地闆吱吱格格一陣響,讓劉媽聽見了,迎面攔住道:"少爺回來了!見過了老爺太太沒有?"傳慶道:"待會兒吃飯的時候總要見到的,忙什麼?"劉媽一把揪住他的袖子道:"又來了!你别是又做了什麼虧心事?鬼鬼祟祟的躲着人!趁早去罷,打個照面就完事了。
不去,又是一場氣!"傳慶忽然年紀小了七八歲,咬緊了牙,抵死不肯去。
劉媽越是拉拉扯扯,他越是退退避避。
劉媽是他母親當初陪嫁的女傭。
在家裡,他憎厭劉媽,正如在學校憎厭言丹朱一般。
寒天裡,人凍得木木的,倒也罷了,一點點的微溫,更使他覺得冷得徹骨酸心。
他終于因為憎惡劉媽的緣故,隻求脫身,答應去見他父親與後母。
他父親聶介臣,汗衫外面罩着一件油漬斑斑的雪青軟緞小背心。
他後母蓬着頭,一身黑,面對面躺在鋪上。
他上前招呼了:"爸爸,媽!"兩人都似理非理的哼了一聲。
傳慶心裡一塊石頭方才落了地,猜着今天大約沒有事犯到他們手裡。
他父親問道:"學費付了?"傳慶在榻旁邊一張沙發椅上坐下,答道:"付了。
"他父親道:"選了幾樣什麼?"傳慶道:"英文曆史,十九世紀英文散文──"他父親道:"你那個英文──算了罷!跷腿驢子跟馬跑,跑折了腿,也是空的!"他繼母笑道:"人家是少爺脾氣。
大不了,家裡請個補課先生,随時給他做槍手。
"他父親道:"我可沒那個閑錢給他請家庭教師。
還選了什麼?"傳慶道:"中國文學史。
"他父親道:"那可便宜了你!唐詩、宋詞,你早讀過了。
"他後母道:"别的本事沒有,就會偷懶!"
傳慶把頭低了又低,差一點垂到地上去。
身子向前伛偻着,一隻手握着鞋帶的尖端的小鐵管,在皮鞋上輕輕刮着。
他父親在炕上翻過身來,捏着一卷報紙,在他頸子上刷地敲了一下,喝道:"一雙手,閑着沒事幹,就會糟蹋東西!去,去,去罷!到那邊去燒幾個泡。
"
傳慶坐到牆角裡一隻小上,就着矮茶幾燒。
他後母今天卻是特别的興緻好,拿起描金小茶壺喝了一口茶,抿着嘴笑道:"傳慶,你在學校裡有女朋友沒有?"他父親道:"他呀,連男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