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都沒有,也配交女朋友!"他後母笑道:"傳慶,我問你,外面有人說,有個姓言的小姐,也是上海來的,在那兒追求你。
有這話沒有?"傳慶紅了臉,道:"言丹朱──她的朋友多着呢,哪兒就會看上了我?"他父親道:"誰說她看上你來着?還不是看上了你的錢!看上你!就憑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傳慶想道:"我的錢?我的錢?"
總有一天罷,錢是他的,他可以任意的在支票簿上簽字。
他從十二三歲起就那麼盼望着,并且他曾經提早練習過了,将他的名字歪歪斜斜,急如風雨地寫在一張作廢的支票上,左一個,右一個,"聶傳慶,聶傳慶,"英俊地,雄赳赳地,"聶傳慶,聶傳慶。
"可是他爸爸重重的打了他一個嘴巴子,劈手将支票奪了過來搓成團,向他臉上抛去。
為什麼?因為那觸動了他爸爸暗藏着的恐懼。
錢到了他手裡,他會發瘋似的胡花麼?這畏葸的陰沉的白癡似的孩子。
他爸爸并不是有意把他訓練成這樣的一個人。
現在他爸爸見了他,隻感到憤怒與無可奈何,私下裡又有點怕。
他爸爸說過的:"打了他,倒是不哭,就那麼瞪大了眼睛朝人看着。
我就頂恨他朝人瞪着眼看──見了就有氣!"這時候,傳慶手裡燒着,忍不住又睜大了那惶恐的眼睛,呆瞪瞪望着他父親看。
總有一天……那時候,是他的天下了,可是他已經被作踐得不像人。
奇異的勝利!
簽上的鴉片淋到燈裡去。
傳慶吃了一驚,隻怕被他們瞧見了,幸而老媽子進來報說許家二姑太太來了,一混就混了過去。
他爸爸向他說道:"你趁早給我出去罷!賊頭鬼腦的,一點丈夫氣也沒有,讓人家笑你,你不難為情,我還難為情呢!"他後母道:"這孩子,什麼病也沒有,就是骨瘦如柴,叫人家瞧着,還當我們虧待了他!成天也沒有見他少吃少喝!"
傳慶垂着頭出了房,迎面來了女客。
他一閃閃在陰影裡,四顧無人,方才走進他自己的卧室,翻了一翻從學校裡帶回來的幾本書。
他記起了言丹朱屢次勸他用功的話,忽然興起,一鼓作氣的打算做點功課。
滿屋子霧騰騰的,是隔壁飄過來的鴉片香。
他生在這空氣裡,長在這空氣裡,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聞了這氣味就一陣陣的發暈,隻想嘔。
還是樓底下客室裡清淨點。
他夾了書向下跑,滿心的煩躁。
客室裡有着淡淡的太陽與灰塵。
霁紅花瓶裡插着雞毛帚子。
他在正中的紅木方桌旁邊坐下,伏在大理石桌面上。
桌面冰涼的,像公共汽車上的玻璃窗。
窗外的杜鵑花,窗裡的言丹朱……丹朱的父親是言子夜。
那名字,他小時候,還不大識字,就見到了。
在一本破舊的"早潮"雜志封裡的空頁上,他曾經一個字一個字吃力地認着:"碧落女史清玩。
言子夜贈。
"他的母親的名字叫馮碧落。
他随手拖過一本教科書來,頭枕在袖子上,看了幾頁。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從前不大識字的年齡,一個字一個字吃力地認,也不知道念的是什麼。
忽見劉媽走了進來道:"少爺,讓開點。
"她取下肩上搭着的桌布,鋪在桌上,桌腳上縛了帶。
傳慶道:"怎麼?要打牌?"劉媽道:"三缺一,打了電話去請舅老爺去了。
"說着,又見打雜的進來提上一隻一百支光的電燈泡子。
傳慶隻得收拾了課本,依舊回到樓上來。
他的卧室的角落裡堆着一隻大藤箱,裡面全是破爛的書。
他記得有一疊"早潮"雜志在那兒。
藤箱上面橫縛着一根皮帶,他太懶了,也不去褪掉它,就把箱子蓋的一頭撬了起來,把手伸進去,一陣亂掀亂翻。
突然,他想了起來,"早潮"雜志在他們搬家的時候早已散失了,一本也不剩。
他就讓兩隻手夾在箱子裡,被箱子蓋緊緊壓着。
頭垂着,頸骨仿佛折斷了似的。
藍夾袍的領子豎着,太陽光暖烘烘的從領圈裡一直曬進去,曬到頸窩裡,可是他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天快黑了──已經黑了。
他一人守在窗子跟前,他心裡的天也跟着黑下去。
說不出來的昏暗的哀愁……像夢裡面似的,那守在窗子前面的人,先是他自己,一刹那間,他看清楚了,那是他母親。
她的前劉海長長地垂着,俯着頭,臉龐的尖尖的下半部隻是一點白影子。
至于那隐隐的眼與眉,那是像月亮裡的黑影。
然而他肯定地知道那是他死去的母親馮碧落。
他四歲上就沒有了母親,但是他認識她,從她的照片上。
她婚前的照片隻有一張,她穿着古式的摹本緞襖,有着小小的蝙蝠的暗花。
現在,窗子前面的人像漸漸明晰,他可以看見她的秋香色摹本緞襖上的蝙蝠。
她在那裡等候一個人,一個消息。
她明知道這消息是不會來的。
她心裡的天,遲遲地黑了下去。
……傳慶的身子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他母親還是他自己。
至于那無名的磨人的憂郁,他現在明白了,那就是愛──二十多年前的,絕望的愛。
二十多年後,刀子生了鏽了,然而還是刀。
在他母親心裡的一把刀,又在他心裡絞動了。
傳慶費了大勁,方始擡起頭來。
一切的幻像迅速地消滅了。
剛才那一會兒,他仿佛是一個舊式的攝影師,鑽在黑布裡為人拍照片,在攝影機的鏡子裡瞥見了他母親。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