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龍這一開壁櫥,不由得回憶到今年春天,她初來的那天晚上,她背了人試穿新衣服,那時候的緊張的情緒。
一晃就是三個月,穿也穿了,吃也吃了,玩也玩了,交際場中,也小小的有了點名了;普通一般女孩子們所憧憬着的一切,都嘗試到了。
天下有這麼便宜的事麼?如此看來,像今天的這一類事,是不可避免的。
梁太太犧牲年輕的女孩子來籠絡司徒協,不見得是第一次。
她需要薇龍做同樣的犧牲,也不見得限于這一次。
唯一的推卻的方法是離開了這兒。
請您尋出家傅的黴綠斑斓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聽我說一支戰前香港的故事,您這一爐沉香屑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
在故事的開端,葛薇龍,一個極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站在半山裡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園裡遠遠望過去。
薇龍到香港來了兩年了,但是對于香港山頭華貴的住宅區還是相當的生疏。
這是第一次,她到姑母家裡來。
姑母家裡的花園不過是一個長方形的草坪,四周繞着矮矮的白石卍字闌幹,闌幹外就是一片荒山。
這園子仿佛是亂山中憑空擎出的一隻金漆托盤。
園子裡也有一排修剪得齊齊整整的長青樹,落落兩個花床,種着纖麗的英國玫瑰,都是布置謹嚴,一絲不亂,就像漆盤上淡淡的工筆彩繪。
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鵑花,正在開着,花朵兒粉紅裡略帶些黃,是鮮亮的蝦子紅。
牆裡的春天,不過是虛應個景兒,誰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牆裡的春延燒到牆外去,滿山轟轟烈烈開着野杜鵑,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
杜鵑花外面,就是那濃藍的海,海裡泊着白色的大船。
這裡不單是色彩的強烈對照給予觀者一種眩暈的不真實的感覺──處處都是對照,各種不調和的地方背景,時代氣氛,全是硬生生地給摻揉在一起,造成一種奇幻的境界。
山腰裡這座白房子是流線形的,幾何圖案式的構造,類似最摩登的電影院。
然而屋頂上卻蓋了一層仿古的碧色琉璃瓦。
玻璃窗也是綠的,配上雞油黃嵌一道窄紅的邊框。
窗上安着雕花鐵栅欄,噴上雞油黃的漆。
屋子四周繞着寬綽的走廊,地下鋪着紅磚,支着巍峨的兩三丈高一排白石圓柱,那卻是美國南部早期建築的遺風。
從走廊上的玻璃門裡進去是客室,裡面是立體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幾件雅俗共賞的中國擺設。
爐台上陳列着翡翠鼻壺與象牙觀音像,沙發前圍着斑竹小屏風,可是這一點東方色彩的存在,顯然是看在外國朋友們的面上。
英國人老遠的來看看中國,不能不給點中國給他們瞧瞧。
但是這裡的中國,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荒誕、精巧、滑稽。
葛薇龍在玻璃門裡瞥見她自己的影子──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東方色彩的一部份,她穿着南英中學的别緻的制服,翠藍竹布衫,長齊膝蓋,下面是窄窄腳管,還是滿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學生打扮得像賽金花模樣,那也是香港當局取悅于歐美遊客的種種設施之一。
然而薇龍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樣的愛時髦,在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絨線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發覺得非驢非馬。
薇龍對着玻璃門扯扯衣襟,理理頭發。
她的臉是平淡而美麗的小凸臉,現在,這一類"粉撲子臉"是過了時了。
她的眼睛長而媚,雙眼皮的深痕,直掃入鬓角裡去。
纖瘦的鼻子,肥圓的小嘴。
也許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這呆滞,更加顯出那溫柔敦厚的古中國情調。
她對于她那白淨的皮膚,原是引為憾事的,一心想曬黑它,使它合于新時代的健康美的标準。
但是她來到香港之後,眼中的粵東佳麗大都是橄榄色的皮膚。
她在南英中學讀書,物以稀為貴,傾倒于她的白的,大不乏人;曾經有人下過這樣的考語:如果湘粵一帶深目削頰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
薇龍端相着自己,這句"非禮之言"蓦地兜上心來。
她把眉毛一皺,掉過身子去,将背倚在玻璃門上。
姑母這裡的娘姨大姐們,似乎都是俏皮人物,糖醋排骨之流,一個個拖着木屐,在走廊上踢托踢托地串來串去。
這時候聽到一個大姐嬌滴滴地叫道:"睇睇,客聽裡坐的是誰?"睇睇道:"想是少奶娘家的人。
"聽那睇睇的喉嚨,想必就是适才倒茶的那一個,長臉兒,水蛇腰;雖然背後一樣的垂着辮子,額前卻梳了虛籠籠的鬅頭。
薇龍肚裡不由得納罕起來,那"少奶"二字不知指的是誰?沒聽說姑母有子嗣,哪兒來的媳婦?難不成是姑母?姑母自從嫁了粵東富商梁季騰做第四房姨太太,就和薇龍的父親鬧翻了,不通慶吊,那時薇龍還沒出世呢。
但是常聽家人談起,姑母年紀比父親還大兩歲,算起來是年逾半百的人了,如何還稱少奶,想必那女仆是伺候多年的舊人,一時改不過口來?正在尋思,又聽那睇睇說道:"真難得,我們少奶起這麼一大早出門去!"那一個鼻子裡哼了一聲道:"還不是喬家十三少爺那鬼精靈,說是帶她到淺水灣去遊泳呢!"睇睇哦了一聲道:"那,我看今兒指不定什麼時候回來呢。
"那一個道:"可不是,遊完水要到麗都去吃晚飯,跳舞。
今天天沒亮就催我打點夜禮服,銀皮鞋,帶了去更換。
"睇睇悄悄地笑道:"喬家那小子,嘔人也嘔夠了!我隻道少奶死了心,想不到她那樣機靈人,還是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那一個道:"罷了!罷了!少嚼舌頭,裡面有人。
"睇睇道:"叫她回去罷。
白叫人家呆等着,作孽相!"那一個道:"理她呢?你說是少奶娘家人,想必是打抽豐的,我們應酬不了那麼多。
"睇睇半天不作聲。
然後細着嗓子笑道:"還是打發她走罷,一會兒那修鋼琴的俄羅斯人要來了。
"那一個聽了,格格地笑了起來,拍手道:"原來你要騰出這間屋子來和那亞曆山大?阿曆山杜維支鬼混!我道你為什麼忽然婆婆媽媽的,一片好心,不願把客人幹擱在這裡。
果然裡面大有道理!"睇睇趕着她便打,隻聽得一陣劈拍,那一個尖聲叫道:"君子動口,小人動手!"睇睇也嗳唷連聲道:"動手的是小人,動腳的是浪蹄子!……你這蹄子,真踢起人來了!真踢起人來了!"一語未完,門開處,一隻朱漆描金折枝梅的玲珑木屐的溜溜地飛了進來,不偏不倚,恰巧打中薇龍的膝蓋,痛得薇龍彎了腰直揉腿,再擡頭看時,一個黑裡俏的丫頭,金雞獨立,一步步跳了進來,踏上那木屐,揚長自去了,正眼也不看薇龍一看。
薇龍不由得生氣,再一想:"閻王好見,小鬼難當。
""在他檐下過,怎敢不低頭?"這就是求人的苦處。
看這光景,今天是無望了,何必賴在這裡讨人厭?隻是我今天大遠的跑上山來,原是扯了個謊,在學校裡請了假來的,難道明天再逃一天學不成?明天又指不定姑母在家不在。
這件事,又不是電話裡可以約好面談的!躊躇了半晌,方道:"走就走罷!"出了玻璃門,迎面看見那睇睇斜倚在石柱上,摟起腳來捶腿肚子,踢傷的一塊還有點紅紅的。
那黑丫頭在走廊盡頭探了一探臉,一溜跑了。
睇睇叫道:"睨兒你别跑!我找你算賬!"睨兒在那邊笑道:"我那麼多的工夫跟你胡鬧?你愛動手動腳,等那俄國鬼子來跟你動手動腳好了。
"睇睇雖然喃喃罵着小油嘴,也掌不住笑了;掉轉臉來瞧見薇龍,便問道:"不坐了?"薇龍含笑點了點頭道:"不坐了,改天再來;難為你陪我到花園裡去開一開門。
"
兩人橫穿過草地,看看走進了那盤花綠漆的小鐵門。
香港地氣潮濕,富家宅第大都建築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因此出了這門,還要爬下螺旋式的百級台階,方才是馬路。
睇睇正在抽那門闩,底下一陣汽車喇叭響,睨兒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斜刺裡掠過薇龍睇睇二人,蹬蹬蹬跑下石級去,口中一路笑嚷:"少奶回來了!少奶回來了!"睇睇聳了聳肩冷笑道:"芝麻大的事,也值得這樣舍命忘身的,搶着去拔個頭籌!一般是奴才,我卻看不慣那種下賤相!"一扭身便進去了。
丢下薇龍一個人呆呆站在鐵門邊;她被睨兒亂哄哄這一陣攪,心裡倒有些七上八下的發了慌。
扶了鐵門望下去,汽車門開了,一個嬌小個子的西裝少婦跨出車來,一身黑,黑草帽沿上垂下綠色的面網,面網上扣着一個指甲大小的綠寶石蜘蛛,在日光中閃閃爍爍,正爬在她腮幫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時候像一顆欲墜未墜的淚珠,暗的時候便像一粒青痣。
那面網足有兩三碼長,像圍巾似的兜在肩上,飄飄拂拂。
開車的看不清楚,似乎是個青年男子,伸出頭來和她道别,她把脖子一僵,就走上台階來了。
睨兒早滿面春風迎了上去問道:"喬家十三少爺怎麼不上來喝杯啤酒?"那婦人道:"誰有空跟他歪纏?"睨兒聽她聲氣不對,連忙收起笑容,接過她手裡的小藤箱,低聲道:"可該累着了!回來得倒早!"那婦人回頭看汽車已經駛開了,便向地上重重的啐了一口,罵道:"去便去了,你可别再回來!我們是完了!"睨兒看她是真動了火氣,便不敢再插嘴,那婦人瞅了睨兒一眼,先是不屑對她訴苦的神氣,自己發了一會楞,然後鼻子裡酸酸的笑了一聲道:"睨兒你聽聽,巴巴的一大早請我到海邊去,原來是借我做幌子呢。
他要約瑪琳趙,她們廣東人家規矩嚴,怕她父親不答應,有了長輩在場監督,趙家的千金就有了護身符。
他打的這種主意,虧他對我說得出口!"睨兒忙不疊跺腳歎息,罵姓喬的該死。
那婦人并不理會她,透過一口氣來接下去說道:"我替人拉攏是常事,姓喬的你不把話說明白了,作弄老娘。
老娘眼睛裡瞧過的人就多了,人人眼睛裡有了我就不能有第二個人。
唱戲唱到私訂終身後花園,反正輪不到我去扮奶媽!吃酒,我不慣做陪客!姓喬的你這小雜種,你爸爸巴結英國人弄了個爵士銜,你媽可是來曆不明的葡萄牙婊子,澳門搖攤場子上數籌碼的。
你這猴兒崽子,膽大包天,到老娘面前搗起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