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一面數落着,把面紗一掀,掀到帽子後頭去,移步上階。
薇龍這才看見她的臉,畢竟上了幾歲年紀,白膩中略透青蒼,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這一季巴黎新拟的"桑子紅"。
薇龍卻認識那一雙似睡非睡的眼睛,父親的照相簿裡珍藏着一張泛了黃的"全家福"照片,裡面便有這雙眼睛。
美人老去了,眼睛卻沒老。
薇龍心裡一震,臉上不由熱辣辣起來,再聽睨兒跟在姑母後面問道:"喬家那小子再俏皮也俏皮不過您。
難道您真陪他去把趙姑娘接了出來不成?"那婦人這才眉飛色舞起來,道:"我不見得那麼傻!他在汽車上一提議,我就說:'好罷,去接她,但是三個人怪僵的,你再去找一個人來。
'他倒贊成,可是他主張先接了瑪琳趙再邀人,免得二男二女,又讓趙老爺瞎疑心。
我說:'我們順手牽羊,拉了趙老太爺來,豈不是好?我不會遊泳,趙老太爺也不會,躺在沙灘上曬曬太陽,也有個伴兒。
'姓喬的半天不言語,末了說:'算了罷!還是我們兩個人去清靜些。
'我說:'怎麼啦?'他隻悶着頭開車,我看看快到淺水灣了,推說中了暑,逼着他一口氣又把車開了回來,累了他一身大汗,要停下來喝瓶汽水,我也不許,總算出了一口氣。
"睨兒拍手笑道:"真痛快!少奶擺布得他也夠了,隻是一件,明兒請客,想必他那一份帖子是取消了,還是另找人補缺罷?請少奶的示。
"那婦人偏着頭想了一想道:"請誰呢?這批英國軍官一來了就算計我的酒,可是又不中用,喝多了就爛醉如泥。
哦?你給我記着,那陸軍中尉,下次不要他上門了,他喝醉了盡黏着睇睇胡調,不成體統!"睨兒連聲笑應着。
那婦人又道:"喬誠爵士有電話來沒有?"睨兒搖了搖頭笑道:"我真是不懂了,從前我們爺在世,喬家老小三代的人,成天電話不斷,鬼鬼祟祟地想盡方法,給少奶找麻煩,害我們底下人心驚肉跳,隻怕爺知道了要惱,如今少奶的朋友都是過了明路的了,他們反而一個個拿班做勢起來!"那婦人道:"有什麼難懂的?賊骨頭脾氣罷了!必得偷偷摸摸的,才有意思!"睨兒道:"少奶再找個合适的人嫁了,不怕他們不眼紅!"那婦人道:"呸!又講呆話了。
我告訴你──"說到這裡,石級走完了,見鐵門邊有生人,便頓住了口。
薇龍放膽上前,叫了一聲姑媽,她姑媽梁太太把下巴腮兒一擡,眯着眼望了她一望。
薇龍自己報名道:"姑媽,我是葛豫琨的女兒。
"梁太太劈頭便問道:"葛豫琨死了麼?"薇龍道:"我爸爸托福還在。
"梁太太道:"他知道你來找我麼?"薇龍一時答不出話來。
梁太太道:"你快請罷,給他知道了,有一場大鬧呢!我這裡不是你走動的地方,沒的沾辱了你好名好姓的!"薇龍陪笑道:"不怪姑媽生氣,我們到了香港這多時,也沒有來給姑媽請安,實在是該死!"梁太太道:"喲!原來你今天是專程來請安的!我太多心了,我隻當你們無事不登三寶殿,想必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我當初說過這話:有一天葛豫琨壽終正寝,我乖乖的拿出錢來替他買棺材。
他活着一天,别想我借一個錢!"被她單刀直入這麼一說,薇龍到底年輕臉嫩,再也敷衍不下去了。
原是濃濃的堆上一臉笑,這時候那笑便凍在嘴唇上。
睨兒在旁,見她窘得下不了台,心有不忍,笑道:"人家還沒有開口,少奶怎麼知道人家是借錢來的?可是古話說的,三年前被蛇咬了,見了條繩子也害怕!葛姑娘您有所不知,我們公館裡,一年到頭,川流不息的有親戚本家同鄉來打抽豐,少奶是把膽子吓細了。
姑娘你别性急,大遠的來探親,娘兒倆也說句體己話兒再走,你且到客廳坐一會,讓我們少奶歇一歇,透過這口氣來,我自會來喚你。
"梁太太淡淡的一笑道:"聽你這丫頭,竟替我賠起禮來了。
你少管閑事罷!也不知你受了人家多少小費!"睨兒道:"呵喲!就像我眼裡沒見過錢似的!你看這位姑娘也不像是使大錢的人,隻怕還買不動我呢!"睨兒雖是一片好意給薇龍解圍,這兩句話卻使人難堪,薇龍勉強微笑着,臉上卻一紅一白,神色不定。
睨兒又射在梁太太耳朵邊唧唧哝哝說道:"少奶,你老是忘記,美容院裡馮醫生囑咐過的,不許皺眉毛,眼角容易起魚尾紋。
"梁太太聽了,果然和顔悅色起來。
睨兒又道:"大毒日頭底下站着,仔細起雀斑!"一陣風把梁太太撮哄到屋裡去了。
薇龍一個人在太陽裡立着,發了一會呆,腮頰曬得火燙;滾下來的兩行珠淚,更覺得冰涼的,直涼進心窩裡去,擡起手背來揩了一揩,一步懶似一步的走進回廊,在客室裡坐下。
心中暗想:姑媽在外面的名聲原不很幹淨,我隻道是造謠言的人有心糟蹋寡婦人家,再加上梁季騰是香港數一數二的闊人,姑媽又是他生前的得意人兒,遺囑上特别派了一大注現款給她,房産在外,眼紅的人多,自然更說不出好話來。
如今看情形,竟是真的了!我平白來攪在混水裡,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我還得把計畫全盤推翻,再行考慮一下,可是這麼一來,今天受了這些氣,竟有些不值得!把方才那一幕細細一想,不覺又心酸起來。
葛家雖是中産之家,薇龍卻也是嬌養慣的,哪裡受過這等當面搶白,自己正傷心着,隐隐地聽得那邊屋裡有人高聲叱罵,又有人摔門,又有人抽抽咽咽地哭泣,一個小丫頭進客廳來收拾喝殘了的茶杯,另一個丫頭便慌慌張張跟了進來,扯了扯她的袖子,問道:"少奶和誰發脾氣?"這一個笑道:"罵的是睇睇,要你吓得這樣做什麼?"那一個道:"是怎樣鬧穿的?"這一個道:"不仔細。
請喬誠爵士請不到,查出來是睇睇陪他出去過幾次,人家樂得叫她出去,自然不必巴巴的上門來挨光了。
"她們叽叽咕咕說着,薇龍兩三句中也聽到了一句。
隻見兩人端了茶碗出去了。
薇龍一擡眼望見鋼琴上面,寶藍磁盤裡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蒼綠的厚葉子,四下裡探着頭,像一窠青蛇;那枝頭的一撚紅,便像吐出的蛇信子。
花背後門簾一動,睨兒笑嘻嘻走了出來。
薇龍不覺打了個寒噤。
睨兒向她招了招手,她便跟着走進穿堂,睨兒低聲笑道:"你來得不巧,緊趕着少奶發脾氣。
回來的時候,心裡就不受用,這會兒又是家裡這個不安分的,犯了她的忌,兩面夾攻,害姑娘受了委屈。
"薇龍笑道:"姐姐這話說重了!我哪裡就受了委屈?長輩奚落小孩子幾句,也是有的,何況是自己姑媽,骨肉至親?就打兩下也不礙什麼。
"睨兒道:"姑娘真是明白人。
"一引把她引進一間小小書房裡,卻是中國舊式布置,白粉牆,地上鋪着石青漆布,金漆幾案,大紅绫子椅墊,一色大紅绫子窗簾;那種古色古香的绫子,薇龍這一代人,除了做被面,卻是少見。
地上擱着一隻二尺來高的景泰藍方,插的花全是小白嘟,粗看似乎晚香玉,隻有華南住久的人才認識是淡巴菰花。
薇龍因為方才有那一番疑慮,心裡打算着,來既來了,不犯着白來一趟,自然要照原來計畫向姑母提出要求,依不依由她,她不依,也許倒是我的幸運。
這麼一想,倒坦然了。
四下一看,覺得這間屋子,俗卻俗得妙。
梁太太不端不正坐在一張交椅上,一條腿勾住椅子的扶手,高跟織金拖鞋蕩悠悠地吊在腳趾尖,随時可以啪的一聲掉下地來。
她頭上的帽子已經摘了下來,家常紮着一條鹦哥綠包頭,薇龍忍不住要猜測,包頭底下的頭發該是什麼顔色的,不知道染過沒有?薇龍站在她跟前,她似乎并不知道,隻管把一把芭蕉扇子磕在臉上,仿佛是睡着了。
薇龍踟蹰着腳,正待走開,梁太太卻從耳縫裡迸出兩個字來道:"你坐!"以後她就不言語了,好像等着對方發言。
薇龍隻得低聲下氣說道:"姑媽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兒,我在你跟前扯謊也是白扯。
我這都是實話:兩年前,因為上海傳說要有戰事,我們一家大小避到香港來,我就進了這兒的南英中學。
現在香港生活程度一天一天的漲,我爸爸的一點積蓄,實在維持不下去了。
同時上海時局也緩和了下來,想想還是回上海。
可是我自己盤算着,在這兒書念得好好的,明年夏天就能夠畢業了,回上海,換學堂,又要吃虧一年。
可是我若一個人留在香港,不但生活費要成問題,隻怕學費也出不起了。
我這些話悶在肚子裡,連父母面前也沒講;講也是白講,徒然使他們發愁。
我想來想去,還是來找姑媽設法。
"
梁太太一雙纖手,搓得那芭蕉柄的溜溜地轉,有些太陽從芭蕉筋紋裡漏進來,在她臉上跟着轉。
她道:"小姐,你處處都想到了,就是沒替我設身處地想一想。
我就是願意幫忙,也不能幫你的忙;讓你爸爸知道了,準得咬我誘拐良家女子。
我是你家什麼人?──自甘下賤,敗壞門風,兄弟們給我找的人家我不要,偏偏嫁給姓梁的做小,丢盡了我娘家那破落戶的臉。
吓!越是破落戶,越是茅廁裡的磚頭,又臭又硬。
你生晚了,沒趕上熱鬧,沒聽得你爸爸當初罵我的話哩!"薇龍道:"爸爸就是這書呆子脾氣,再勸也改不了。
說話又不知輕重,難怪姑媽生氣。
可是事隔多年,姑媽是寬宏大量的,難道還在我們小孩子身上計較不成?"梁太太道:"我就是小性兒!我就是愛嚼這陳谷子爛芝麻!我就是忘不了他說的那些話!"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裡篩入幾絲金黃色的陽光,拂過她的嘴邊,就像一隻老虎貓的須,振振欲飛。
薇龍陪笑道:"姑媽忘不了,我也忘不了,爸爸當初做了口舌上的罪過,姑媽得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
姑媽把我教育成人了,我就是你的孩子,以後慢慢的報答您!"梁太太隻管把手去撕芭蕉扇上的筋紋,撕了又撕。
薇龍猛然省悟到,她把那扇子擋着臉,原來是從扇子的漏縫裡釘眼看着自己呢!不由得紅了臉。
梁太太的手一低,把扇子徐徐叩着下颏,問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