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算住讀?"薇龍道:"我家裡搬走了,我想我隻好住到學校裡去。
我打聽過了,住讀并不比走讀貴許多。
"梁太太道:"倒不是貴不貴的話。
你跟着我住,我身邊多個人,陪着我說說話也好,橫豎家裡有汽車,每天送你上學,也沒有什麼不便。
"薇龍頓了一頓方道:"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梁太太道:"隻是一件,你保得住你爸爸不說話麼?我可不起這離間骨肉的罪名。
"薇龍道:"我爸爸若有半句不依,我這一去就不會再回來見姑媽。
"梁太太格格笑道:"好罷!我随你自己去編個謊哄他。
可别圓不了謊!"薇龍正在分辯說不打算扯謊,梁太太卻岔開問道:"你會彈鋼琴麼?"薇龍道:"學了兩三年;可是手笨,彈得不好。
"梁太太道:"倒也不必怎樣高明,揀幾支流行歌曲練習練習,人人愛唱的,能夠伴奏就行了。
英國的大人家小姐都會這一手,我們香港行的是英國規矩。
我看你爸爸那老古董式的家教,想必從來不肯讓你出來交際。
他不知道,就是你将來出了閣,這點應酬功夫也少不了的,不能一輩子不見人。
你跟着我,有機會學着點,倒是你的運氣。
"她說一句,薇龍答應一句,梁太太又道:"你若是會打網球,我練習起來倒有個伴兒。
"薇龍道:"會打。
"梁太太道:"你有打網球的衣服麼?"薇龍道:"就是學校裡的運動衣。
"梁太太道:"噢!我知道,老長的燈籠褲子,怪模怪樣的。
你拿我的運動衣去試試尺寸,明天裁縫來了,我叫他給你做去。
"便叫睨兒去尋出一件鵝黃絲質襯衫,鴿灰短,薇龍穿了覺得太大,睨兒替她用别針把腰間折了起來。
梁太太道:"你的腿太瘦了一點,可是年輕的女孩子總是瘦的多。
"薇龍暗暗着心事,急欲回家告訴父母,看他們的反應如何,于是匆匆告了辭,換了衣服,攜了陽傘,走了出來,自有小丫頭替她開門。
睨兒特地趕來,含笑揮手道:"姑娘好走!"那一份兒殷勤,又與前不同了。
薇龍沿着路往山下走,太陽已經偏了西,山背後大紅大紫,金絲交錯,熱鬧非凡,倒像雪茄盒蓋上的商标畫。
滿山的棕榈、芭蕉,都被毒日頭烘焙得幹黃松鬈,像雪茄絲。
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黃昏隻是一刹那,這邊太陽還沒有下去,那邊,在山路的盡頭,樹迷離,青溶溶地,早有一撇月影兒。
薇龍向東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頭肥胸脯的白鳳凰,栖在路的轉彎處,在樹桠杈裡做了窠。
越走越覺得月亮就在前頭樹深處,走到了,月亮便沒有了。
薇龍站住了歇了一會兒腳,倒有點惘然。
再回頭看姑媽的家,依稀還見那黃地紅邊的窗棂,綠玻璃窗裡映着海色。
那巍巍的白房子,蓋着綠色的琉璃瓦,很有點像古代的皇陵。
薇龍自己覺得是"聊齋志異"裡的書生,上山去探親出來之後,轉眼間那貴家宅第已經化成一座大墳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變了墳,她也許并不驚奇。
她看她姑母是個有本領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時代的巨輪,在她自己的小天地裡,留住了滿清末年的淫逸空氣,關起門來做小型慈禧太後。
薇龍這麼想着:"至于我,我既睜着眼走進了這鬼氣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誰去?可是我們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隻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
外頭人說閑話,盡他們說去,我念我的書。
将來遇到真正喜歡我的人,自然會明白的,決不會相信那些無聊的流言。
"她那天回去仔細一盤算,父親面前,謊是要扯的,不能不和母親聯絡好了,上海方面埋個伏線,聲氣相通,謊話戳穿的機會少些。
主意打定,便一五一十告訴了母親,她怎樣去見了姑母,姑母怎樣答應供給學費,并留她在家住,卻把自己所見所聞梁太太的家庭狀況略過了。
她母親雖然不放心讓她孤身留在香港,同時也不願她誤學業。
姑太太從前鬧的那些話柄子,早已事過境遷,成為曆史上的陳迹,久之也就為人淡忘了。
如今姑太太上了年紀,自然與前不同,這次居然前嫌冰釋,慷慨解囊,資助侄女兒讀書,那是再好也沒有的事。
薇龍的母親原說要親身上門去道謝,薇龍竭力攔住了,推說梁太太這兩天就要進醫院割治盲腸,醫生吩咐靜養。
姑嫂多年沒見過,一旦會晤,少不得有一番痛哭流涕,激動了情感,恐怕于病體不宜。
葛太太隻得罷了,在葛豫琨跟前,隻說薇龍因為成績優良,校長另眼相看,為她募捐了一個獎學金,免費住讀。
葛豫琨原是個不修邊幅的名士脾氣,脫略慣了,不像他太太一般的講究禮數,聽了這話,隻誇贊了女兒兩句,也沒有打算去拜見校長,親口謝他造就人才的一片苦心。
葛家老夫婦歸心似箭,匆匆整頓行裝,回掉了房子,家裡隻有一個做菜的老媽子,是在上海用了多年的,依舊跟着回上海去。
另一個粗做的陳媽是在香港雇的,便開銷了工錢打發她走路。
薇龍送了父母上船,天已黑了下來,陳媽陪着她提了一隻皮箱,向梁太太家走去。
那是個潮濕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霧是最有名的。
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融化在白霧裡,隻看見綠玻璃窗裡晃動着燈光,綠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裡的冰塊。
漸漸的冰塊也化了水──霧濃了,窗格子裡的燈光也消失了。
梁家在這條街上是獨門獨戶,柏油山道上空落落,靜悄悄地,卻排列着一行汽車。
薇龍暗道:"今天來得不巧。
姑媽請客,哪裡有時間來招呼我?"一路拾級上階,隻有小鐵門邊點了一盞赤銅胳花的仿古宮燈。
人到了門邊,依然覺得門裡鴉雀無聲,不像有客,側耳細聽,方才隐隐聽見清脆的洗牌聲,想必有四五桌麻将。
香港的深宅大院,比起上海的緊射、摩登、經濟空間的房間,又另有一番氣象,薇龍正待揿鈴,陳媽在背後道:"姑娘仔細有狗!"一語未完,真的有一群狗齊打夥兒一遞一聲叫了起來。
陳媽着了慌。
她身穿一件簇新藍竹布罩褂,漿得挺硬。
人一窘便在藍布樹裡打旋磨,擦得那竹布淅瀝沙啦響。
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兒一般的打着辮子,她那根辮子卻紮得殺氣騰騰,像武俠小說裡的九節鋼鞭。
薇龍忽然之間覺得自己并不認識她,從來沒有用客觀的眼光看過她一眼──原來自己家裡做熟了的傭人是這樣的上不得盤!因道:"陳媽你去罷!再擱一會兒,山上走路怪怕的。
這兒兩塊錢給你坐車。
箱子就擱在這兒,自有人拿。
"把陳媽打發走了,然後揿鈴。
小丫頭通報進去,裡面八圈牌剛剛打完,正要入席。
梁太太聽說侄小姐來了,倒躊躇了一下。
她對于銀錢交易,一向是仔細的,這次打算在侄女兒身上大破悭囊,自己還拿不定主意,不知道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資?這筆學費,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好在錢還沒有過手,不妨趁今晚請客的機會,叫這孩子換件衣裳出來見見客,俗語道:"真金不怕火燒。
"自然立見分曉。
隻是一件,今天在座的男女,都是配好了搭子的,其中布置,煞費苦心。
若是這妮子果真一鳴驚人,雛鳳清于老鳳聲,勢必引起一番騷動,破壞了均衡。
若是薇龍不濟事的話,卻又不妙,盛會中夾着木頭似的孩子,更覺掃興;還有一層,眼饞的人太多了。
梁太太瞟一瞟迎面坐着的那個幹瘦小老兒,那是她全盛時代無數的情人中碩果僅存的一個,名喚司徒協,是汕頭一個小财主,開有一家搪瓷馬桶工廠。
梁太太交遊雖廣,向來偏重于香港的地頭蛇,帶點官派的紳士階級,對于這一個生意人之所以戀戀不舍,卻是因為他知情識趣,工于内媚。
二人相交久了,梁太太對于他竟有三分怕懼,凡事礙着他,也略存顧忌之心。
司徒協和梁太太,二十年如一日,也是因為他摸熟了自己的脾氣,體貼入微,并且梁太太對于他雖然不倒貼,卻也不需他破費,借她地方請請客,場面既漂亮,應酬又周到,何樂而不為。
今天這牌局,便是因為司徒協要回汕頭去嫁女兒,梁太太為他餞行。
他若是看上了薇龍隻怕他就回不了汕頭,引起種種枝節。
梁太太因低聲把睨兒喚了過來,吩咐道:"你去敷衍敷衍葛家那孩子,就說我這邊分不開身,明天早上再見她。
問她吃過了晚飯沒有?那間藍色的客房,是撥給她住的,你領她上去。
"睨兒答應着走了出來。
她穿上一件雪青緊身襖子,翠藍窄腳,兩手抄在白地平金馬甲裡面,還是"紅樓夢"時代的丫環的打扮。
惟有那一張扁扁的臉兒,卻是粉黛不施,單抹了一層清油,紫銅皮色,自有妩媚處。
一見了薇龍,便搶步上前,接過皮箱,說道:"少奶成日惦念着呢,說您怎麼還不來。
今兒不巧有一大堆客,"又附耳道:"都是上了年紀的老爺太太們,少奶怕你跟他們談不來,僵得慌,叫給姑娘另外開一桌飯,在樓上吃。
"薇龍道:"多謝,我吃過了飯來的。
"睨兒道:"那麼我送您到房間裡去罷。
夜裡餓了,您盡管揿鈴叫人送夾心面包上來,廚房裡直到天亮不斷人的。
"
薇龍上樓的時候,底下正入席吃飯,無線電裡樂聲悠揚。
薇龍那間房,屋小如舟,被那音波推動着,那盞半舊紅紗壁燈似乎搖搖晃晃,人在屋裡,飄飄蕩蕩,心曠神怡。
薇龍拉開了珍珠羅簾幕,倚着窗台望出去,外面是窄窄的陽台,鐵闌幹外浩浩蕩蕩的霧,一片蒙蒙乳白,很有從甲闆上望海的情緻。
薇龍打開了皮箱,預備把衣服騰到抽屜裡,開了壁櫥一看,裡面卻挂滿了衣服,金翠輝煌;不覺咦了一聲道:"這是誰的?想必是姑媽忘了把這櫥騰空出來。
"她到底不脫孩子氣,忍不住鎖上了房門,偷偷的一件一件試穿着,卻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來這都是姑媽特地為她置備的。
家常的織錦袍子,紗的綢的、軟緞的、短外套、長外套、海灘上用的披風、睡衣、浴衣、夜禮服、喝雞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見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
一個女學生哪裡用得了這麼多?薇龍連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剝了下來,向床上一抛,人也就膝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