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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第二爐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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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高出數丈,那也是香港地面崎岖的特殊現象之一。

     蜜秋兒太太住的是一座古老的小紅磚房屋,二層樓的窗台正對着街沿的毛茸茸的綠草。

    窗戶裡挑出一根竹竿來,正好搭在水泥路上,竹竿上晾着褥單,橙紅的窗簾,還有愫細的妹妹凱絲玲的學生制服,天青裙子,生着背帶。

    凱絲玲正在街心溜冰,老遠的就喊:"羅傑!羅傑!"羅傑煞住了車,向她揮了揮手,笑道:"哈啰,凱絲玲!"凱絲玲嗤啦嗤啦搖搖擺擺向這邊滑了過來,今天下午她要做提花籃的小女孩,早已打扮好了,齊齊整整地穿着粉藍薄紗的荷葉邊衣裙,頭上系着蝴蝶結。

    羅傑笑道:"你小心把衣服弄髒了,她們不讓你進禮拜堂去!"凱絲玲撇了撇嘴道:"不讓我進去!少了我,她們結不成婚!"羅傑笑了,因問道:"她們在做什麼?忙得很吧?"凱絲玲悄悄說道:"快别進去。

    她們在哭呢!"羅傑驚道:"愫細在哭麼?"凱絲玲道:"愫細也哭,媽媽也哭,靡麗笙也哭。

    靡麗笙是先哭的,後來愫細也哭了,媽媽也給她們引哭了。

    隻有我不想哭,在裡面待着,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我出來了。

    "羅傑半晌不言語。

    凱絲玲彎下腰去整理溜冰鞋的鞋帶,把短裙子一掀掀到脖子背後去,露出褲子上面一截光脊梁,脊梁上稀稀地印着爽身粉的白迹子。

     羅傑望着那冷落的街衢,街那邊,一個印度女人,兜着玫瑰紫的披風,下面露出檸檬黃的蓮蓬式褲腳管,走進一帶灰色的破爛洋房裡去了。

    那房子背後,一點遮攔也沒有,就是藕色的天與海。

    天是熱而悶,說不上來是晴還是陰的。

    羅傑把胳膊支在車門上,手托住了頭……哭泣!在結婚的日子!當然,那是在情理之中。

    一個女孩子初次離開家庭與母親……微帶一些感傷的氣氛,那是合适的,甚至于是必須的。

    但是發乎情,止乎禮,這樣的齊打夥兒舉起哀來,似乎過分了一些。

    無論如何,這到底不是初民社會裡的劫掠婚姻,把女兒嫁到另一個部落裡去,生離死别永遠沒有再見面的機會了!他一面這樣想着,一面卻深深覺得自己的自私。

    蜜秋兒太太是除了這三個女兒之外,一無所有的人。

    她們母女間的關系,自然分外密切。

    現在他要把愫細帶走了,這最後數小時的話别,他還吝于給她們麼?然而他是一個英國人,對于任何感情的流露,除非是絕對必要的,他總覺得有點多餘。

    他怕真正的,血與肉的人生。

    不幸,人是活的,但是我們越少提起這件事越好。

    不幸,他愛愫細,但是他很知道那是多麼傻的一回事。

    隻有今天,他可以縱容他自己這麼傻──如他剛才告訴自己的話一般,傻就傻罷!一生隻有這麼一天!屋裡的女人們哭盡管哭,他得去問候愫細一下,即使不能夠見她一面,也可以得到她的一些消息。

     他跳下車來,帶了花,走下一截迂長的石級,去揿蜜秋兒家門上的鈴,仆歐給他開了門。

    為了要請客,那間陰暗寬綽的客廳今天是收拾清楚了,狗和孩子都沒有放進來過,顯得有點空洞洞地。

    瓶裡插了蒼蘭與百合,穹門那邊的餐室裡,放着整台的雪亮的香槟酒杯,與一的五彩盤龍碟子,大盤裡的夾心面包用愛爾蘭細麻布的罩子蓋得嚴嚴地。

    羅傑在他常坐的那張綠漆藤椅上坐下了。

    才坐下,蜜秋兒太太就進來了;大熱天,根本就不宜動感情;如果人再胖一些,那就更為吃力。

    蜜秋兒太太口上滿是汗,像生了一嘴的銀白胡子渣兒。

    她的眼圈還是紅紅的,兩手互握着,擱在心口上,問道:"羅傑,你怎麼這個時候跑來了?出了什麼事麼?"羅傑站起身來笑道:"沒有什麼,買了點花送來給你和靡麗笙,希望顔色不犯沖;早點兒想着就好了!"他向來不大注意女人穿的衣服的,但是現在特地看了蜜秋兒太太一眼。

    她已經把衣服穿好了,是一件棗紅色的,但是蜜秋兒太太一向穿慣了黑,她的個性裡大量吸入了一般守禮謹嚴的寡婦們的黑沉沉的氣氛,随便她穿什麼顔色的衣服,總似乎是一身黑,胖雖胖,依然楚楚可憐。

    她打開了花盒子,喲了一聲道:"瞧你這浪費的孩子!"說着,便過來吻了他一下,眼圈兒更紅了。

    羅傑道:"愫細覺得怎麼樣?還好麼?"蜜秋兒太太勉強笑道:"她在收拾頭發呢。

    我看你,不必在這裡多坐了,她這會子心裡亂得很,哪裡勻得出工夫來應酬你?就有工夫,也不成;那是規矩如此。

    如果你已經吃過了午飯,也就可以去換衣服了。

    "羅傑被她一句話提醒,依稀記得,在正午十二點至一點半的時候,普通人似乎是有這麼一個吃飯的習慣。

    便道:"我不餓,我早上才吃過東西。

    "蜜秋兒太太道:"可了不得!你連飯也不要吃了,那可不行!"羅傑隻得拿起他的帽子道:"我這就到飯館子裡去。

    "蜜秋兒太太道:"我不相信你真會去。

    我親愛的羅傑,你把人餓虛了,神經過度緊張,在禮拜堂要失儀的。

    你還是在這兒等一會,我去弄點冷的給你吃。

    "便勿匆的出去了。

     被她這一張羅,羅傑忽然覺得他的神經的确有松弛一下的必要;他靠在藤椅子上,把腿伸直了,兩隻手插在褲袋裡,輕輕的吹着口哨。

    吹了一半,發現他吹的是婚禮的進行曲,連忙停住了。

    隻見門一開,靡麗笙抱着一隻電風扇走了進來。

    靡麗笙大約是不知道客廳裡有人,臉上濕涔涔的還挂着淚珠兒,赤褐色的頭發亂蓬蓬的披在腮頰上。

    身上穿着一件半舊的雪青绉紗挖領短衫,象牙白山東綢裙。

    也許在一部份人的眼光裡看來,靡麗笙是和愫細一樣的美,隻是她的臉龐過于瘦削。

    她和愫細一般的有着厚沉沉的雙眼皮,但是她的眼角微微下垂,别有一種凄楚的韻緻。

    羅傑跳起身來笑道:"早安,靡麗笙。

    "靡麗笙站住了腳道:"啊,你來了!"她把電風扇擱在地上,迅疾地向他走來,走到他跟前,她把一隻手按在她袒露的咽喉上,低低的叫了一聲:"羅傑!"羅傑感到非常的不安,他把身背後的藤椅子推開了一些,人就跟着向後讓了一讓,問道:"靡麗笙,你有些不舒服麼?"靡麗笙突然扳住了他的肩膀,另一隻手捧住了臉,嗚咽地說道:"羅傑,請你好好的當心愫細!"羅傑微笑道:"你放心,我愛她,我不會不當心她的!"一面說,一面輕輕的移開了她擱在他肩頭的那隻手,自己又向藤椅的一旁退了一步。

    靡麗笙頹然地把手支在藤椅背上,人也就搖搖晃晃的向藤椅子上倒了下來。

    羅傑急了,連聲問道:"你怎麼了?你怎麼了?靡麗笙?"靡麗笙扭過身子,伏在椅背上,放聲哭了起來,一頭哭,一頭說。

    羅傑聽不清她說些什麼,隻得彎下腰去柔聲道:"對不起,靡麗笙,你再說一遍。

    "靡麗笙擡起頭來,睜開了一雙空落落的藍灰的大眼睛,入了迷似的凝視着地上的電風扇,斷斷續續說道:"你愛她……我的丈夫也是愛我的,但是他……他待我……他待我的态度,比禽獸……還不如!他簡直不拿我當人看,因為……他說是因為他愛我……"羅傑站直了身子,背過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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