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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第二爐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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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道:"靡麗笙,你不應當把這些話告訴我。

    我沒有資格與聞你的家庭秘密。

    "靡麗笙道:"是的,我不應當把這種可恥的事說給你聽,使你窘。

    憑什麼你要給我同情?"羅傑背對着她,皺了眉毛,捏緊了兩隻拳頭,輕輕的互擊着,用莊重的,略微有點僵僵的聲音說道:"我對于你的不幸,充分的抱着同情。

    "靡麗笙顫聲道:"你别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我并不是為了要你的同情而告訴你。

    我是為愫細害怕。

    男人……都是一樣的──"羅傑滿心不快地笑了一聲,打斷她的話道:"這一點,你錯了;像你丈夫那麼的人,很少很少。

    "靡麗笙把她那尖尖的下巴颏兒抵在手背上,慘慘戚戚地瞅着他,道:"你怎麼知道你不是少數中的一個?我的丈夫外表是一個極正常的人。

    你也許還沒有發覺你和旁人有什麼不同;這是你第一次結婚。

    "羅傑對于自己突然失去了控制力,他掉過身來,向靡麗笙大聲道:"是的,這是我第一次結婚!請你記得,再過兩小時,我就要結婚了!你這些喪氣話,什麼時候不可以對我講,偏偏要揀在今天?"靡麗笙哭道:"請你原諒我,我都是為了愫細──"羅傑道:"為了愫細,即使我是一個最正常的人,也要給你逼瘋了!你這是為愫細打算麼?"靡麗笙抽噎着答道:"我是為愫細害怕……"羅傑猛力搖撼着她的肩膀,嗄聲道:"愫細知道你的離婚的實情麼?"靡麗笙被他搖得淚花四濺,答不出話來。

    羅傑道:"你說!你說!你把這些話告訴過你妹妹沒有?"那該在愫細的腦子裡留下多麼壞的印象!他怎麼能夠克服愫細的恐怖呢!靡麗笙叫道:"羅傑,快住手,我受不了。

    "羅傑松了她的肩膀,把她砰的一聲摔在椅背上,道:"你告訴我:你的事,你母親自然是知道得很清楚,你妹妹呢?"靡麗笙疲乏地答道:"她不知道。

    你想我母親會容許她知道麼?連我們所讀的報紙,也要經母親檢查過才讓我們看的。

    "羅傑一口氣漸漸緩了過來,他也覺得異常的疲倦。

    他抓起帽子想走,趁着還有時候,他要回去喝兩杯威士忌,提一提神,然後換上禮服。

    他早已忘了他在這兒等些什麼。

     正在這當兒,蜜秋兒太太系着一條白地滾紅邊的桃花圍裙,端着一隻食盤,顫巍巍地進來了;一眼看見靡麗笙,便是一怔。

    羅傑幹咳了一聲,解釋道:"靡麗笙送了風扇下來,忽然發起暈來,不會是中了暑罷?"蜜秋兒太太歎了一聲道:"越是忙,越是給人添出麻煩來,你快給我上去躺一會兒罷。

    "她把靡麗笙扶了起來,送到門口,靡麗笙道:"行了,我自己能走。

    "便嬌怯怯的上樓去了。

    這裡蜜秋兒太太逼着羅傑吃她給他預備的冷牛肝和罐頭蘆筍湯。

    羅傑吃着,不作聲。

    蜜秋兒太太在一旁坐下,慢慢的問道:"靡麗笙和你說了些什麼?"羅傑拿起飯巾來揩了揩嘴答道:"關于她的丈夫的事。

    "這一句話才出口,屋子裡仿佛一陣陰風飒飒吹過,蜜秋兒太太半晌沒說話。

    羅傑把那飯巾狠狠地團成一團,放在食盤裡,看它漸漸地松開了,又伸手去把它團绉了,捏得緊緊地不放。

    蜜秋兒太太輕輕的把手擱在他手背上,低聲下氣道:"她不該單揀今天告訴你這個,可是,我想你一定能夠懂得,今天,她心裡特别的不好受……愫細同你太美滿了,她看著有點刺激。

    你知道的,她是一個傷心人……"羅傑又把飯巾拿起來,扯了一角,擦了擦嘴,淡淡的一笑。

    當然,靡麗笙是可憐的,蜜秋兒太太也是可憐的;愫細也是可憐的,這樣的姿容,這樣的年紀,一輩子埋沒在這陰濕、郁熱、異邦人的小城裡,嫁給他這樣一個活了半世無功無過庸庸碌碌的人。

    他自己也是可憐,愛她愛得那麼厲害,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老是怕自己做出一些非英國式的傻事來,也許他會淌下眼淚來,吻她的手,吻她的腳。

    無論誰,愛到那個地步,總該是可憐的……人,誰不是可憐的,可憐不了那麼許多!他應當對蜜秋兒太太說兩句同情的、憤慨的話,靡麗笙等于是他的妹妹,自己的姊妹為人欺負了,不能不表示痛心疾首,但是他不能夠。

    今天,他是一個自私的人,他是新郎,一切人的注意的集中點。

    誰都應當體諒他、安慰他、取笑他、賀他、吊他失去的自由。

    為什麼今天他盡遇着自私的人,人人都被包圍在他們自身的悲劇空氣裡? 哪!蜜秋兒太太又哭了,她說:"為什麼我這孩子也跟我一樣的命苦!誰想得到……索性像了我倒也罷了。

    蜜秋兒先生死了,丢下三個孩子,跟着我千辛萬苦的過日子,那是人間常有的事,不比她這樣……希奇的變卦!說出去也難聽,叫靡麗笙以後怎樣做人呢?"她扭過身去找手絹子,羅傑看着她,她腋下汗濕了一大片,背上也汗透了,棗紅色的衣衫變了黑的。

    眼淚與汗!眼淚與汗!陰陰的,炎熱的天──結婚的一天,他突然一陣惡心。

    無疑地,蜜秋兒太太與靡麗笙兩人都有充分的悲哀的理由。

    羅傑安白登就是理由之一。

    為了他,蜜秋兒太太失去了愫細。

    為了愫細和他今天結婚,靡麗笙觸動了自己的心事。

    羅傑應當覺得抱歉、心虛,然而對她們隻有極強烈的憎厭。

    誰不憎厭他們自己待虧了的人?羅傑很知道他在這一刹那是一個野蠻的、無理可喻的動物。

    他站起身來,戴上了帽子就走。

    出了房門,方才想起來,重新探頭進去說了一句:"我想我該去了。

    "蜜秋兒太太被淚水糊滿了眼睛,像盲人似的摸索着手絹子,鼻子裡吸了兩吸,沙聲道:"去罷,親愛的,願你幸福!"羅傑道:"謝謝你。

    "他到外邊,上了車,街上有一點淡淡的太陽影子。

    凱絲玲站在一個賣木瓜的攤子前面,背着手閑看着,見他出來了,向他喊:"去了麼,羅傑?"羅傑并不向她看,隻揮了一揮手,就把車子開走了。

     在一個多鐘頭後,在教堂裡,他的心境略趨平和。

    一排一排的白蠟燭的火光,在織金帳幔前跳躍着。

    風琴上的音樂,如同宏大的風,吹得燭火直向一邊飄。

    聖壇兩旁的長窗,是紫色的玻璃。

    主教站在上面,粉紅色的頭皮,一頭雪白的短頭發樁子,很像蘸了糖的楊梅,窗子裡反映進來的紫色,卻給他加上了一匝青蓮色的頂上圓光。

    一切都是歡愉的、合理化的。

    羅傑願意他的母親在這兒;她年紀太大了,不然他也許會把她從英國接來,參加這婚禮。

    ……音樂的調子一變,愫細來了。

    他把身子略微側一側,就可以看見她。

    用不着看;她的臉龐和身段上每一個微細的雕镂線條,他都是熟悉的──熟悉的;同時又有點渺茫,仿佛她是他前生畫的一張圖──不,他想畫而沒畫成的一張圖。

    現在,他前生所做的這個夢,向他緩緩的走過來了;裹着銀白的紗,雲裡霧裡,向他走過來了。

    走過玫瑰色的窗子,她變了玫瑰色;走過藍色的窗子,她變了藍色;走過金黃色的窗,她和她的頭發燃燒起來了。

    ……随後就是婚禮中的對答,主教的宣講,新郎新娘和全體證人到裡面的小房間裡簽了字。

    走出來,賓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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