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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蒸 阿小悲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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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人回來了,經過廚房門口,探頭進來柔聲喚:"哈啰,阿媽!"她男人早躲到陽台上去了,負手看風景。

    主人花三千塊錢雇了個人,恨不得他一回來她就馴鴿似地在他頭上亂飛亂啄,因此接二連三不斷地揿鈴,忙得她團團轉。

    她在冰箱裡取冰,她男人立在她身後,低聲說:"今天晚上我來。

    "阿小嫌煩似地說:"熱死了!"她和百順住的那個亭子間實在像個蒸籠。

    ──但她忽然又覺得他站在她背後,很伶仃似的;他是不慣求人的──至少對她他從來沒有求告過。

    …… "秋是一個歌,但是'桂花蒸'的夜,像在廚裡吹的箫調, 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熱又熟又清又濕。

    "──炎櫻 丁阿小手牽着兒子百順,一層一層樓爬上來。

    高樓的後陽台上望出去,城市成了曠野,蒼蒼的無數的紅的灰的屋脊,都是些後院子、後窗、後衖堂,連天也背過臉去了,無面目的陰陰的一片,過了八月節了還這麼熱,也不知它是什麼心思。

    下面浮起許多聲音,各樣的車,拍拍打地毯,學校搖鈴,工匠捶着鋸着,馬達嗡嗡響,但都恍惚得很,似乎都不在上帝心上,隻是耳旁風。

     公寓中對門鄰居的阿媽帶着孩子們在後陽台上吃粥,天太熱,粥太燙,撮尖了嘴唇咈嗤咈嗤吹着,眉心緊皺,也不知是心疼自己的嘴唇還是心疼那雪白的粥。

    對門的阿媽是個黃臉婆,半大腳,頭發卻是剪了的。

    她忙着張羅孩子們吃了早飯上學去,她耳邊挂下細細一绺子短發,濕膩膩如同墨畫在臉上的還沒幹。

    她和阿小招呼:"早呀,妹妹!"孩子們紛紛叫:"阿姨,早!"阿小叫還一聲"阿姐!"百順也叫:"阿姨!阿哥!" 阿小說:"今天來晚了──斷命電車軋得要死,走過頭了才得下來,外國人一定揿過鈴了!"對門阿媽道:"這天可是發癡,熱得這樣!"阿小也道:"真發癡!都快到九月了呀!"剛才在三等電車上,她被擠得站立不牢,臉貼着一個高個子人的深藍布長衫,那深藍布因為肮髒到極點,有一點奇異的柔軟,簡直沒有布的勁道;從那藍布的深處一蓬一蓬發出它内在的熱氣。

    這天氣的氣味也就像那袍子──而且絕對不是自己的衣服,自己的髒又還髒得好些。

     阿小急急用鑰匙開門進去,先到電鈴盒子前面一看,果然,二号的牌子掉了下來了。

    主人昨天沒在家吃晚飯,讓她早兩個鐘頭回去,她猜着他今天要特别的疙瘩,作為補償。

    她揭開水缸的蓋,用鐵匙子舀水,灌滿一壺,放在煤氣爐上先燒上了。

    戰時自來水限制,家家有這樣一個缸,醬黃大水缸上面描出淡黃龍。

    女人在那水裡照見自己的影子,總像是古美人,可是阿小是個都市女性,她甯可在門邊綠粉牆上黏貼着的一隻缺了角的小粉鏡(本來是個皮包的附屬品)裡面照了一照,看看頭發,還不很毛。

    她梳着辮子頭,腦後的頭發一小股一小股恨恨地扭在一起,扭絞得它完全看不見了為止,方才覺得清爽相了。

    額前照時新的樣式做得高高的;做得緊,可以三四天梳一梳。

    她在門背後取下白圍裙來系上,端過凳子,踩在上面,在架子上拿咖啡,因為她生得矮小。

     "百順!──又往哪裡跑?這點子工夫還惦記着玩!還不快觸祭了上學去!"她叱喝。

    她那秀麗的刮骨臉兇起來像晚娘。

    百順臉團團地,細眉細眼,陪着小心,把一張闆凳搬到門外,又把一隻餅幹筒抱了出來,坐在筒上,凳上放了杯盤,靜靜等着。

    阿小從冰箱上的瓦罐子裡拿出吃剩的半隻大面包,說:"哪!拿去!有本事一個人把它全吃了!──也想着留點給别人。

    沒看見的,這點大的小孩,吃得比大人還多!" 窗台上有一隻藍玻璃杯,她把裡面插着的牙刷拿掉了,熱水瓶裡倒出一杯水,遞與百順,又罵:"樣樣要人服侍!你一個月給我多少工錢,我服侍你?前世不知欠了你什麼債!還不吃了快走!" 百順嘴裡還在咀嚼,就去拿書包,突然,他對于他穿了一夏天的泛了灰的藍布工人裝感到十分疲倦,因此說:"姆媽,明天我好穿絨線衫了。

    "阿小道:"發什麼昏!這麼熱的天,絨線衫!" 百順走了,她歎了口氣,想着孩子的學校真是難伺候。

    學費加得不得了,此外這樣那樣許多花頭,單隻做手工,紅綠紙金紙買起來就吓人。

    窗台上,醬油瓶底下壓着他做的一個小國旗,細竹簽上挑出了青天白日滿地紅。

    阿小側着頭看了一眼,心中隻是凄凄慘慘不舒服。

     才把咖啡煮了,大銀盤子端整好了,電話鈴響起來。

    阿小拿起聽筒,撇着洋腔銳聲道:"哈啰?……是的密西,請等一等。

    "她從來沒聽見過這女人的聲音,又是個新的。

    她去敲敲門:"主人,電話!" 主人已經梳洗過,穿上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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