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子是很不高興她。
主人臉上的肉像是沒燒熟,紅拉拉的帶着血絲子。
新留着兩撇小胡須,那臉蛋便像一種特别滋補的半孵出來的雞蛋,已經生了一點點小黃翅。
但是哥兒達先生還是不失為一個美男子。
非常慧黠的灰色眼睛,而且體态風流,他走出來接電話,先咳嗽一聲,可是喉嚨還有些混濁。
他問道:"哈啰?"然後,突然地聲音變得極其微弱:"哈啰哦!"又驚又喜,銷魂地,等于說:"是你麼?難道真的是你麼?"他是一大早起來也能夠魂飛魄散為情颠倒的。
然而阿小,因為這一聲迷人的"哈啰哦!"聽過無數遍了,她自管自走到廚房裡去。
昨天"黃頭發女人"請客,後來想必跟了他一起回來的。
因為廚房裡有兩隻用過的酒杯,有一隻上面膩着口紅。
女人不知什麼時候走的?他那些女人倒是從來不過夜的。
女人去了之後他一個人到廚房裡吃了個生雞蛋,阿小注意到洋鐵垃圾桶裡有個完整的雞蛋殼,他隻在上面鑿一個小針眼,一吸──阿小搖搖頭,簡直是野人呀!冰箱現在沒有電,不應當關上的,然而他拿了雞蛋順手就關了。
她一開,裡面沖出一陣甜郁的惡氣。
她取出乳酪、鵝肝香腸、一隻雞蛋。
哥兒達除了一頓早飯在家裡吃,其餘兩頓總是被請出去的時候多。
冰箱裡面還有半碗"雜碎"炒飯,他吃剩的,已經有一個多禮拜了。
她曉得他并不是忘記了,因為他常常開冰箱打探情形的,他不說一聲"不要了,你把它吃掉罷,"她也決不去問他"還要不要了?"她曉得他的脾氣。
主人挂上電話,檢視備忘錄上阿媽寫下的,他不在家的時候人家打了來,留下的号碼;照樣打了去,卻打不通。
他伸頭到廚房裡,漫聲叫:"阿媽,難為情呀!數目字老是弄不清楚!"豎起一隻手指警戒地搖晃着。
阿小兩手包在圍裙裡,臉上露出幹紅的笑容。
他向她孩子吃剩的面包瞟了一眼,阿小知道他起了疑心。
其實這是隔壁東家娘有多餘的面包票給了她一張,她去買了來的。
主人還沒有作聲,她先把臉飛紅了。
蘇州娘姨最是要強,受不了人家一點點眉高眼低的,休說責備的話了。
尤其是阿小生成這一副模樣,臉一紅便像是挨了個嘴巴子,薄薄的面頰上一條條紅指印,腫将起來。
她整個的臉型像是被淩虐的,秀眼如同剪開的兩長條,眼中露出一個幽幽的世界,裡面"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主人心中想道:"再要她這樣的一個人到底也難找,用着她一天,總得把她哄得好好的。
"因此并不查問,隻說:"阿媽,今天晚上預備兩個人的飯。
買一磅牛肉。
"阿小說:"先煨湯、再把它炸一炸?"主人點點頭。
阿小說:"還要點什麼呢?"主人沉吟着,一手支在門框上,一手撐腰;他那雙灰色眼睛,不做媚眼的時候便翻着白眼,大而瞪,瞪着那塊吃剩的面包,使阿小不安。
他說:"珍珠米,也許?"她點頭,說:"珍珠米。
"每次都是同樣的菜,好在請的是不同的女人,她想。
他說:"還要一樣甜菜,攤兩個煎餅好了。
"阿小道:"沒有面粉。
"他說:"就用雞蛋,不用面粉也行。
"甜雞蛋阿小從來沒聽見過這樣東西,但她還是熟溜地回答:"是的,主人。
"
她把早飯送到房裡去,看見小櫥上黃頭發女人的照片給收拾起來了。
今天請的想必就是那新的女人,平常李小姐她們來他連照片也不高興拿開,李小姐人最厚道,每次來總給阿小一百塊錢。
阿小猜她是個大人家的姨太太,不過也說不準,似乎太自由了些,而且不夠好看──當然姨太太也不一定都好看。
阿小又接了個電話:"哈啰?……是的密西,請等一等。
"她敲門進去,說:"主人,電話。
"主人問是誰。
她說:"李小姐。
"主人不要聽,她便替他回掉了:"哥兒達先生她在浴間裡!"阿小隻有一句"哈啰"說得最漂亮,再往下說就有點亂,而且男性女性的"他"分不大清楚。
"對不起密西,也許你過一會再打來?"那邊說"謝謝,"她答道:"不要提。
再會密西。
"
哥兒達先生吃了早飯出去辦公,臨走的時候照例在房門口柔媚地叫喚一聲:"再會呀,阿媽!"隻要是個女人,他都要使她們死心塌地歡喜他。
阿媽也趕出來帶笑答應:"再會主人!"她進去收拾房間,走到浴室裡一看,不由得咬牙切齒恨了一聲。
哥兒達先生把被單枕套襯衫大小手巾一齊泡在洗澡缸裡,不然不放心,怕她不當天統統洗掉它。
今天又沒有太陽,洗了怎麼得幹?她還要出去買菜,公寓裡每天隻有一個鐘頭有自來水,浴缸被占據,就誤了放水的時間,而他每天要洗澡的。
李小姐又打電話來。
阿小說:"哥兒達先生她去辦公室!"李小姐改用中文追問他辦公室的電話号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