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先生是連演四十年的一出鬧劇,他夫人則是一出冗長單調的悲劇。
她恨他不負責任,她恨他要生那麼些孩子;她恨他不講衛生,床前放着痰盂而他偏要将痰吐到拖鞋裡。
她總是仰着臉搖搖擺擺在屋裡走過來,走過去,凄冷地嗑着瓜子──一個美麗蒼白的,絕望的婦人。
她父母小小地發了點财,将她墳上加工修葺了一下,墳前添了個白大理石的天使,垂着頭,合著手,胸底下環繞着一群小天使。
上上下下十來雙白色的石頭眼睛。
在石頭的風裡,翻飛着白石的頭發,白石的裙褶子,露出一身健壯的肉,乳白的肉凍子,冰涼的。
是像電影裡看見的美滿的墳墓,芳草斜陽中獻花的人應當感到最美滿的悲哀。
天使背後藏着小小的碑,題著“愛女鄭川嫦之墓"。
碑陰還有托人撰制的新式的行述:
"……川嫦是一個稀有的美麗的女孩子……十九歲畢業于宏濟女中,二十一歲死于肺病。
……愛音樂、愛靜、愛父母……無限的愛,無限的依依,無限的惋惜……回憶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罷,在愛你的人的心底下。
知道你的人沒有一個不愛你的。
"
全然不是這回事。
的确,她是美麗的,她喜歡靜,她是生肺病死的,她的死是大家同聲惋惜的,可是……全然不是那回事。
川嫦從前有過極其豐美的肉體,尤其美的是那一雙華澤的白肩膀。
然而,出人意料之外地,身體上的臉龐卻偏于瘦削;峻整的,小小的鼻峰,薄薄的紅嘴唇,清炯炯的大眼睛,長睫毛,滿臉的"顫抖的靈魂",充滿了深邃洋溢的熱情與智慧,像"魂歸離恨天"的作者愛米麗?勃朗蒂。
實際上川嫦并不聰明,毫無出衆之點。
她是沒點燈的燈塔。
在姊妹中也輪不着她算美,因為上面還有幾個絕色的姊姊。
鄭家一家都是出奇地相貌好。
從她父親起。
鄭先生長得像廣告畫上喝樂口福抽香煙的标準上海青年紳士,圓臉,眉目開展,嘴角向上兜兜着;穿上短子就變了吃嬰兒藥片的小男孩;加上兩撇八字須就代表了即時進補的老太爺;胡子一白就可以權充聖誕老人。
鄭先生是個遺少,因為不承認民國,自從民國紀元起他就沒長過歲數。
雖然也知道醇酒婦人和鴉片,心還是孩子的心。
他是酒精缸裡泡着的孩屍。
鄭夫人自以為比他看上去還要年輕,時常得意地向人說:"我真怕跟他一塊兒出去──人家瞧着我比他小得多,都拿我當他的姨太太!"俊俏的鄭夫人領着俊俏的女兒們在喜慶集會裡總是最出風頭的一群。
雖然不懂英文,鄭夫人也會遙遙地隔着一間偌大的禮堂向那邊叫喊:"你們過來,蘭西!露西!莎麗!寶麗!"在家裡她們變成了大毛頭、二毛頭、三毛頭、四毛頭。
底下還有三個是兒子,最小的兒子是一個下堂妾所生。
孩子多,負擔重,鄭先生常弄得一屁股的債,他夫人一肚子的心事。
可是鄭先生究竟是個帶點名士派的人,看得開,有錢的時候在外面生孩子,沒錢的時候在家裡生孩子。
沒錢的時候居多,因此家裡的兒女生之不已,生下來也還是一樣的疼。
逢着手頭活便,不能說鄭先生不慷慨,要什麼給買什麼。
在鴉片炕上躺着,孩子們一面給捶腿,一面就去掏摸他口袋裡的錢;要是不叫拿,她們就捏起拳頭一陣亂捶,捶得父親又是笑,又是叫喚:"嗳喲,嗳喲,打死了,這下子真打死了!"過年的時候他領着頭耍錢,做莊推牌九,不把兩百元換來的銅子兒輸光了不讓他歇手。
然而玩笑歸玩笑,發起脾氣來他也是翻臉不認人的。
鄭先生是連演四十年的一出鬧劇,他夫人則是一出冗長單調的悲劇。
她恨他不負責任,她恨他要生那麼些孩子;她恨他不講衛生,床前放着痰盂而他偏要将痰吐到拖鞋裡。
她總是仰着臉搖搖擺擺在屋裡走過來,走過去,凄冷地嗑着瓜子──一個美麗蒼白的,絕望的婦人。
難怪鄭夫人灰心,她初嫁過來,家裡還富裕些的時候,她也曾積下一點私房,可是鄭家的财政系統是最使人捉摸不定的東西,不知怎麼一卷就把她那點積蓄給卷得蕩然無存。
鄭夫人畢竟不脫婦人習性,明知是留不住的,也還要繼續的積,家事雖然亂麻一般,乘亂裡她也撈了點錢,這點錢就給了她無窮的煩惱,因為她丈夫是哄錢用的一等好手。
說不上來鄭家是窮還是闊。
呼奴使婢的一大家子人,住了一幢洋房,床隻有兩隻,小姐們每晚抱了鋪蓋到客室裡打地鋪。
客室裡稀稀朗朗幾件家具也是借來的,隻有一架無線電是自己置的,留聲機屜子裡有最新的流行唱片。
他們不斷地吃零食,全家坐了汽車看電影去,孩子蛀了牙齒沒錢補,在學校裡買不起鋼筆頭。
傭人們因為積欠工資過多,不得不做下去,下人在廚房裡開一桌飯,全弄堂的底下人都來分享,八仙桌四周的長闆凳上擠滿了人。
廚子的遠房本家上城來的時候,向來是耽擱在鄭公館裡。
小姐們穿不起絲質線質的新式襯衫,布褂子又嫌累贅,索性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夾袍,幾個月之後,脫下來塞在箱子裡,第二年生了黴,另做新的。
絲襪還沒上